東月季夜語 之五 鳴動(中)

金櫻子靜靜的坐著,意態悠靜,如閒花照水,端著一杯清茶,目光淡定。

望之似好婦。聞契心底模模糊糊的冒出這麼一句,彷彿是越女自贊。是呀,不管禍種多麼可怕,能讓這樣的村巫降伏,應該是弱化到難以想像的程度吧?而這個村巫,不過是個女人,而且是他那窩囊廢似的大哥的女人。

是女人,就有無可救藥的缺點。

風魔王舒茲妻妾無數,子女上百。但活下來的卻只有最長的三個孩子。長子葉冷、次子墟里,還有他,聞契。

葉冷是因為長子的身分和過度的無能才僥倖保住小命,而他,則是因為生母的身分過分卑微,不受重視,才讓他暗中培養羽翼,厚植實力。


本來表面的平衡尚可維持,但最可能繼承王位的墟里被舒茲處死了。

血統過純只會誕育出一些白癡。聞契冷酷的想。明明是最有可能的繼承人,卻按耐不住權力的渴求,居然起兵謀叛。最可笑的是,想謀叛也該設想個天衣無縫的計畫,哪能腦門一熱,以為帶著兵馬衝上去就對了。

敗於糧草不繼,這不是天大的笑話?

但他不同,絕對不同。他心性堅忍絕非常人,一個宛如人類賤民的外貌,異國生母的血緣,都能讓他從劣勢中翻出優勢來。

現在也一樣。

他微微傾身,若楊柳低伏,春風淺笑,明明離得很遠,卻像是在耳邊低語,「金櫻子,妳是怎麼瞞過天下人耳目的?別人可知道,禍種不只是郎七郎守著的那棵半枯花,還有妳這株完整的禍種麼?」

入耳即傾心,金櫻子有些訝異,她從來沒想到聲音可以用「美麗」來形容。一整個勾魂攝魄。只是微微傾身,就有無限風情,想來是男是女,都不免臉紅心跳,骨醉如酥吧?連她這樣的老婆婆,不免心跳頻率都加快了些。

但入耳也誅心。這樣明明白白的威脅,包裹在絲綢似的美麗言語中。

「你待如何?」欣賞歸欣賞,金櫻子還是視而不見,單刀直入的問了。

聞契按住她一隻手。觸感溫潤如玉,卻帶著一絲侵略性。金櫻子想抽回來,微微使力,聞契也略加點力氣,恰到好處,剛好讓她掙不脫又不過份。

這是個很有控制力的人。連這麼小的地方都非常講究。

「本王一生唯願當個護花人。」他眼神幽深,像是一汪深潭,誘哄著讓人往下跳,「只是遍尋不著值得護的花。」聲音更輕,更勾人,「妳是嗎?金櫻子?」

金櫻子直視他的眼睛,湧起一股欣賞,卻太清醒。她沒說話,聞契卻覺按著金櫻子的手浮起異物,他反射性的抬了抬,竄起的枝枒破膚而出,宛如活物般上下盤旋蜿蜒,像是無數靈蛇。

柔弱枝枒冒出無數花蕾,在金櫻子和聞契之間化成疏落的屏障。

「我肯定不是那種需要照料的花。」金櫻子彎起嘴角,噙著些微嘲諷。「不過你戲演得滿好的,可惜了。」

不是一般的女人。聞契有些失望,卻暗暗的鬆了口氣。枒弱花細,果然是弱化到接近斷氣的禍種。

葉冷是絕對不能活下來的。若是墟里還活著,葉冷還可以當作一步伏兵,拿來牽制。但墟里既然死了,葉冷就沒必要存活下來,而且是一定要死。

父王不能有其他選擇,他也絕對不給。

但他生性多疑謹慎,殺人必先斷其黨羽,所以他把刀刃指向葉冷的女人。若能收服,他的手就不用沾上葉冷的血腥,既然不能收服…

他沒有動,而周圍的溫度驟然升高,高到景物微微的扭曲。屋裡所有的東西沒有冒出火苗,而是瞬間化成灰燼。

但金櫻子站了起來交抱雙臂,只是靜靜的看著。枝枒微微枯萎,卻有條不紊的裂膚而出,蔓延過地板、爬上牆壁、織滿天花板,將霸道的高溫困在這個小客廳裡。

細弱的花蕾,開始舒展。千花萬朵,一瓣一瓣的,用肉眼可見的速度,盡展風華,顏色卻漸漸的變了。

原本豔紅如血、碗口大的花,卻漸漸延展、怒放,顏色也整整齊齊的幻化,從紅而青、而藍,逐漸變成雪白…一屋子的紅月季恍惚成了白曇花,極放至蕊的月下美人。

而聞契身邊的扭曲透明的高熱,卻漸漸轉藍、化青、變紅,顏色一格一格的變暗。

他錯了。禍種,就是禍種。即使有了巫女以身為鞘,依舊是差點殺滅崑崙的狂刃。身不動、手不抬,僅僅憑藉禍種之力,就能瘋吞他熾白的魔火,開出恐怖的惡之華。

恐怕那些白花挨身,世間再無聞契此人的存在。

「聞契殿下,」金櫻子和藹的說,「您也看得出來,我無須護花人。但葉冷陷入如此絕境,我不能說我沒有責任。」

「我大哥志大才疏,卻蒙閣下垂青,小弟在此謝過。」聞契淡然一笑。

金櫻子的目光轉肅然,「我聽聞魔族七情六慾較凡人濃烈,快意恩仇。但這不是人間作風,請聞契殿下諒解。」

枝枒散去,白花飄零。落地卻連枝枒構成的地板都能燒毀,一小眼一小眼,半尺深的洞。現出門口,聞契從來沒想過天空看起來會有這麼可愛。

金櫻子虛讓向門口,「聞契殿下,舒茲陛下身邊只有你一子,倚賴日深,金櫻子不敢留客。葉冷既已被逐出,我會好好管轄照顧。」微微一笑,語鋒一轉,「人間寒薄,無甚可贈,只能一語贈之。」

聞契也含笑,「請說。」

「聞此間孩童言道,三點方成一面。驟去一點,則面不成面。」

他一直安閒的面容終於變了。風魔王舒茲,現在只剩下兩個孩子。若把葉冷殺了,他就必須直接面對舒茲。兩個都有強烈權力欲的王者和王儲,碰撞的結果只有兩敗俱傷,最後是風魔一族的潰亡,誰也討不了好。

父王會把輕視痛恨的長子叫回去,他再三揣測都不懂用意…現在他懂了。父王也不想弄到那個地步,拿葉冷提醒他,別做絕了,各自收斂爪牙,彼此容忍。

舒茲拿葉冷牽制聞契的野心,事實上,聞契也需要這個絕對不可能當上王儲的風魔皇子當緩衝,無言的向舒茲表忠心。

他深深的看向金櫻子,只見她面容平靜無波,榮辱不驚。

可怕的禍種,加上可怕的女人。他一時輕疏大意,孤身踏入險境,這女人卻網開一面,客氣的請他走。卻又把時局看得這樣清楚,一語道破。

僅僅當個村巫,實在太可惜了。

他踏出大門,回頭問,「若我有位登極位的一天,后位可為妳虛位以待否?」

以為她會推托,起碼也講個好聽的理由。結果她笑出聲音,「否。您也看到了,我無須護花人,刺傷人倒會。」她斂襟一禮,非常巫女風範的。

城裡所有的魔族都走了。她輕輕吐了口氣,擦了擦額頭的汗。看看這滿屋亂爬的枝枒花朵,心底發愁起來。

所有傢具裝潢都完蛋了。更糟糕的是,她私借了整城地力,一城的花草盡枯萎。整城的土地公都不會饒她,城隍大約氣得哆嗦吧?

只是賠禮也得精力過度旺盛,「飲食」太過的禍種自己平靜下來,起碼也是十天半個月,這段時間,只能在屋裡坐牢了。

嘆了聲氣,她更皺緊了眉。表面上似乎揭過了這關,但她隱隱覺得,沒有這麼簡單。

或許,拜訪「主山神」的時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