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春之九(下)

她親眼看著這個城市草創、成形,然後繁華。

建立都市後,人類聚居就會開始產生污染,不能移動的植物無奈的枯死,動物則多了一條遷移的選項。

但有些生物適應了下來,甚至在人類的城市裡活得很好。特別是些開靈智的眾生。

有的積極入世,混居於人群之中。也有的悄然靜默的生活,冷眼看著短命的人類。

也有些,非常仇視。認為人類是人間的癌細胞,甚至有很激進的主張。


或許有些時候,長春是贊同這些激進派的。但礙於龐大的契約…城市的組成不是建築物等硬體,「人類」是當中的「軟體」,所以她只能遺憾的請激進派離開。

只是有時候,有的激進派她不會驅趕,只是警告後監視。譬如說…借住在大度山舊居的「獵人」。

比較好笑的是,這個捍衛眾生生存權,手段激進到暗殺某些盜獵者的「獵人」,卻是個真正的人類。

剛進屋,就差點挨了一發子彈。長春微偏頭閃過,「昭明,把眼鏡戴起來。」

睡得迷迷糊糊,面容清秀的少年,還握著冒著裊裊白煙的獵槍,「欸?啊!怎麼是妳?被我打著了沒有?」

「…把眼鏡戴起來。你面對的是衣架不是我。」長春無奈的說。

有著重度近視的獵人,從枕頭底下摸出眼鏡,戴上以後笑得靦腆斯文…依稀有那個女人的面容。

「長春妳來啦?」他胡亂的將亂丟在藤椅上的衣服抱起來,塞進衣櫃裡,總算清出個能坐下的位置,然後在冰箱亂翻,「妳要喝什麼…呃,好像只剩下啤酒…」

「或者伏特加和威士忌吧?」長春坐下來,「酒還是戒掉的好。那種東西喝多沒有半點好處。」

「我愛喝的是高粱!」昭明不滿的回答,「妳從來不記得我的喜好。」

「有必要記嗎?」長春拍拍旁邊,「坐下,我看看你的傷。」

「什麼傷?」昭明轉頭,「我只是賴床沒有傷更沒有病。」

「坐下。」長春沈了臉。

於是這個神槍手乖乖的坐下,長春脫了他的T恤,後背觸目驚心的法術燒傷。「…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要跟同類動上手。這世界選擇了人類,眾生只能沈默的接受和適應,你為什麼…」

「我是眾生。」昭明打斷她。

「人類的確是眾生的一環。」

「長春,妳明明知道我的意思。」他沈默了一會兒,「而且跟我動上手的一定是身有修為的『害蟲』,不會是普通人類。妳知道我不會欺負弱小。」

「殺了幾隻害蟲,然後呢?鮫人會感激你?還是世界會平衡一點?事實上沒改變什麼。身為人就有『不殘殺同類』的咒。」

「…我是鮫人的『珍古德』。」昭明自嘲的說,「長春,我以為妳會了解我。」

「我是植物,非常清楚明白自己的定位。」長春一面療傷一面回答,「我不了解任何一個人類,但身為植物的我卻知道你在逃避『殺害同類』的因果。你今年九十八歲了,對嗎?」

「我是永遠的十八歲。」昭明將頭一別。

面容上,的確是。一面療傷,長春默默的想。

昭明的曾祖母是那個隨便女人的子孫,曾經讓長春短暫的養育過。那是個很聰明貼心的女孩,無師自通的村巫──人類似乎稱之為「尪姨」。

不知道是血緣,還是本身的天賦,昭明是個擁有陰陽眼的小孩子。沒有人指導照顧,小孩子又口無遮攔,結果就是成了被家人和鄰里厭惡的討厭鬼。

當時年紀才十來歲的小男孩,在封閉的漁村裡過著孤獨的生活,常常被過往鬼魂所驚擾,非常無助。

他往往在海口閒逛。因為海水與淡水的交界處,生於陸地的鬼魂不喜歡,死於深海的水鬼也討厭,反而比較清靜。

在他十二歲那一年,邂逅了一條人魚。那條好奇的人魚游到海口,看著在岸上對著她張大嘴的小男孩,粲然一笑,「欸?你看得到我?」

人魚告訴他,她其實是會泣淚成珠的鮫人,名為織織。但是神經實在太大條,長到現在五百多歲了,還沒掉過半滴眼淚。

這是昭明第一個朋友。每天眼睛一睜開,就往海口跑,和織織談天說笑,一起撿貝類和海菜,一起看著太陽落到海平面那端。他甚至自己做了個揹架,假日的時候揹著織織去鎮上逛街。

「陸地真有趣啊!」織織很驚喜,「我好期待啊,我再十幾年就可以變化人形來陸地歷練了…」

「…妳等我長大!我長大會賺錢了,妳在陸地就有地方住了!」昭明拍著胸脯說。

善良的人魚笑得很美麗,送了他一條貝殼和絲編出來的手鍊,囑咐他不要拿下來。「雖然陸地上比較差…但也不會太糟。那些壞傢伙不會靠近你的。」

第一個朋友,唯一一個知道他陰陽眼的痛苦,設法為他解決的朋友。

但他的朋友,每天來找他玩的朋友,卻被個日本來的神官殺了。因為吃了人魚肉可以長生不死。

他親眼看到自己的朋友被割斷咽喉,那個狂喜的日本神官像是對待豬玀一樣在她的傷口下用精美的碗接著人魚的血。

昭明拔出柴刀,悄悄的潛伏到那個過分狂喜的日本神官背後,造下他生平第一樁殺孽。

還沒完全斷氣的織織對他張口,語不成調。他強忍著眼淚仔細傾聽,織織用氣音說,「我死了以後…吃了我吧昭明…跟你一起,真的很好玩…」

一條人魚的死,徹底改變了一個少年的人生。

他發狂似的將織織吃了個乾淨,花了好幾天。守株待兔的等待神官的同伴到來,一個個冷靜的殺掉,因此受了致命的傷,卻因為人魚肉的加持很快的痊癒。

這大概不是織織的希望…她那麼善良。她要昭明吃掉自己的屍體,只是希望讓昭明活得好一點兒…的確,他吃了織織的屍體以後,任何鬼魅都能逃多遠逃多遠,連疫神都不例外。

但殺光那些自以為了不起的人類,是他的希望,他強烈瘋狂的希望。

藉由人魚肉的魔力,昭明徹底改變體質,甚至可以在海中漫遊無須呼吸。但也就這樣了。他強烈的需要力量,卻沒有任何人指導,所以他加入軍隊,盡其所能的學習,參與過二戰,因此非常嫻熟於槍械…然後搖身一變,成為「獵人」。

專門狩獵那些狩獵鮫人的能力者。管他是道士還是神官,神父或牧師。雖然織織已經死了那麼久,她的族人對待昭明那麼冷淡甚至有些敵意,他還是堅定不移的獵殺,逕自的往深海的墓地,把一顆顆處理得異常白淨的頭骨,堆在織織的墓碑前──棺木裡只餘被他吃殘的的白骨和魚鰭。

長春會意識到他,就是這個除了槍法神準別無他能的獵人,在一次獵殺行動中差點被獵殺,那個法力高深的道士千不該萬不該,差點燒死昭明…因此點燃了他掛在脖子上的,曾祖母留下來的護身符。

異常護短的長春應符而至,嚇退了那個道士,救了奄奄一息的昭明。

對於這個義孫子,長春很頭疼…雖然直呼她的名字從不喊「外婆奶奶」讓她覺得欣慰。

從某個角度來說,長春是贊同他的。但是礙於龐大契約,她必須維護中都的人類安全。

再說,殺那麼幾個人類…可以說一點用處都沒有。真正要讓這世界維持平衡,只能全數移除人類。但基於世界必然的崩毀性,一定會出現更強勢的靈智物種,然後繁衍過甚,造成另一種災難性的污染,結局沒有什麼不同。

人類很令人討厭,摧毀性很強。但這種靈智物種有個好處,就是個體性差距非常極端,總有一些人積極而發狂的、有意識或無意識的毀滅,又總有另一些人積極而發狂的、有意識或無意識的拯救。

誰也不能保證下個「天眷」靈智物種會比人類好…最少她就不覺得讓外來種成為「天眷」比較好。

沒辦法,她是屬性消極的植物妖。她信任自然…人類口中的「老天爺」。她相信自然必定有所安排,即使道路通往毀滅的深淵。

甚至殺生都是無可奈何、非常不植物的。

但昭明一點點都不願意接受她的觀點。畢竟他是個人類…即使能在深海呼吸悠游,能夠踏波而行,擁有若干水族基本能力,但還是個易怒好殺的人類。

長春只能勒令他在中都不可傷害人命,讓他偶爾回來養傷休息,能夠做的也就這麼多。

包紮到一半,長春敏感的嗅到一絲絲熟悉的、若有似無的香氣。

她沈下臉來,「珍古德?你去北都找使君動手吧?!」

背著她的昭明沈默不語。

「昭明!」她語氣嚴厲起來,「使君不會動鮫人!」

昭明笑笑,「我只是去瞧瞧妳看上的傢伙是什麼樣兒…長春,妳不覺得他看起來有點像我嗎?」他轉過頭,「那為什麼是他不是我?」

長春想也沒想,「他是大人,而你是小孩子。」

「我九十八了!何況我們這種怪物年齡根本不是問題!」昭明高聲。

「誰跟你講歲月?」長春沈下臉,「昭明,不管你多少歲,就算你活到十倍以上的歲月,你若不放棄這種逃避因果的殺戮,永遠是那個抱著朋友哭泣的小孩子。」

對,我不喜歡小孩子和笨蛋。長春默思。或許她只讓使君來探訪,是因為他有自己的秩序和規範,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和想做什麼…就跟她一樣。

窒息般的沈默蔓延,直到昭明爽朗的笑聲打破。

「長春,我隨便說說妳還真當真勒。」他推了推眼鏡,「只是剛好手癢,又恰好碰到了,切磋切磋而已。」

騙人。

但是長春沒戳破他,「…來我中都的新家吧。我比較方便照顧你。」

「又沒事。」昭明打了個呵欠,「妳家裡住著遠親,我怕開個玩笑玩壞了,妳會跟我沒完。」

「我種出鹹水也會盛開的花了。」長春淡淡的說。

昭明沈默了一會兒,「…好吧。」

他隨長春回家,對純岳愛理不理,反而待無瑕親切些。傷口才剛長出新皮,他就捧著長春特別培養出來的卡羅萊納過長沙,離開了。

他泅泳到深海,在織織的墳墓種滿了卡羅萊納過長沙。這種開藍色小花的水草,本來只能生活在淡水裡。但是因為別名為「海洋之星」,覺得有趣的長春特別培育了鹹水種。

織織最喜歡花了。有回揹她去鎮上玩,路過一片油菜花田,採了幾棵給她,愛得不得了,直呼時間太長,她好想快點能化人上陸歷練…順便看很多很多的花。

現在,會有很多花陪妳了。我很寂寞,織織。身為人類卻一直愛上眾生,這是一種不幸,對不對?

但妳也好,長春也好…我就是喜歡妳們。

「小哥,你再怎麼看,鮫人也不會復活蹦出棺材。」一隻海豚游近他,開口道。

「我明白。」

「我看你是不明白。」海豚嘆氣,化身成一個水藍色的少女,「每年每年,我都看你來好幾次。這都多少年了…那些鮫人還是討厭你。他們是很排外的。」

「我明白。」

「…哪,你要不要跟我去旅行?」海豚少女湊近他,「有隻老龍魚在我家作客,被他說得心癢癢…一起去旅行吧?他說要去大堡礁欸!我成妖以後都沒出過遠門…但我們都不認得路。人類應該比較會認路吧?一起去如何?」

「大堡礁?」

海豚少女歪頭看他,「堆同類的頭骨有什麼好玩的…我想鮫人不愛這種裝飾品吧?還不如替她去沒去過的地方。老龍魚就是這麼講的。」

「…好。」他推了推眼鏡,「去旅行吧。」

一則YouTube的影片轟動網路,被轉載得亂七八糟。在大堡礁潛水的遊客,目瞪口呆的攝影了短短一幕:

一個背著槍沒有任何潛水器材的清秀少年,和一條海豚以及淡水魚種的龍魚,出現在大堡礁和小丑魚嬉戲,指指點點像是在交談。

純岳看到影片張了半晌的嘴,匆匆抄下網址,衝回家用筆電給外婆奶奶看。

「蠢到被拍下來,真是…」長春嘆氣。

「好奇幻人間啊外婆奶奶!」純岳扶頰大喊,「沒想到YouTube幾乎都住在我們家過…實在太神奇了傑克~」

…你在這裡住這麼久,到現在才覺得奇幻人間?神經傳導是否太慢?明明人類是哺乳類不是蛇頸龍。

但連無瑕都驚呼,長春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使君子倒是很鎮靜,只是來喝茶時淡淡的提,那個背著槍的少年和他交過手。

「那是我的…嗯,那個隨便女人的子孫之一。」

「感覺得出來。」使君子淡笑喝茶,「觀念有點偏差…但是個不錯的小夥子。」

「我不喜歡小孩。」

「我算小孩嗎?」

長春垂下眼簾沒說話,很專心的吹涼手中的茶,默默的喝。良久才說,「不是誰都跟你的前雇主一樣,會去喜歡自己養的小孩子,多奇怪。」

使君子的笑漸漸的深了,垂著眼簾的長春,鬢邊的日日春也越來越豔紅。

那天使君子走了以後,長春到老龍魚的家看了很久,吃飯、看電視、聊天,很溫馨的家庭。龍二精力充沛的迴游。

等夜深人靜,所有的人都睡了,這條不安分的小龍魚頂開蓋板,打算試試自己的跳躍力,卻挨了一記彈指,差點就翻肚。

「安分點。」長春淡淡的說,「跳出來就是死定。」

「為什麼?我看主人他們都活得好好的。」龍二居然開口問。

…這麼小的龍魚也會說話?咕嚕嚕的影響力對龍魚特別有效力?

長春沒有回答,只是拎著小龍魚上來呼吸兩分鐘的空氣。

「妳要殺我啊!?咳咳咳…」龍二回到水裡逃得跟飛一樣。

長春淡淡一笑,「不要自殺讓你的主人傷心。」

龍二咕噥了幾聲,「…就沒跳過,想跳看看咩。」

白目的青少年。人類和龍魚都一樣。

後來龍二很敬畏長春,因為長春吊了一條剛死不久的跳缸魚在他缸子上,主人卻看不到。長春很輕描淡寫的告訴他,「這就是跳缸的下場。」

後來龍二的主人驚喜又納悶,他們養的龍魚肯吃飼料,非常討厭活餌,尤其是朱文錦。這對普遍挑食的龍魚來說,簡直像是中頭獎,他們家還連中兩次。

只是龍二有苦說不出。當你看到缸子上吊著日漸腐敗的魚搖搖晃晃一個禮拜,大概對什麼活餌都沒有胃口。

原來開靈智並不是什麼好事。龍二很鬱悶的想。

(眾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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