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女作家之死(二十二)

綠香到了翻譯家裡,磨了半天,終於在還沒清掉的資源回收筒裡找到了檔案。

「妳該感謝上帝,我這個月太忙了,忘記清理資源回收筒。磁片故障就要早點講,怎麼過了一個多月才說?」翻譯很無奈的。

綠香千恩萬謝的把檔案拷貝回去,花了五天的時間,把不知所云的稿子潤稿,寫完文案,這些都在隆隆的電話和緊迫的日常進度中渡過,終於完成的時候,她趴在家裡的馬桶吐個不停。


沒有誰是可以依靠的,她喝了口水,還沒嚥下就又吐出來。嗆咳了很久,才疲乏的倒在床上。

「文筆怎麼這麼糟糕?」思聰皺眉頭,「妳到底有沒有潤稿?」

綠香連氣都懶得生氣,「這是個韓國四年級的小朋友日記,你希望他文筆多好?潤得太好就不對了。要看好的,後半部是國中寫的,那就好多了。」

沒有一句謝,思聰不太開心的把磁片拿走。

「咦?不讓我發美編嗎?」綠香有點詫異,不是很趕?

「不用了。這本我要另外發。你發的美編都那麼漫畫風格。」思聰鄙夷著。

「漫畫風格是你要求的。」綠香實在有點火大。

「反正這本就是不能作成那樣。」

拿去拿去。綠香把其他的檔案夾打開,我已經管了七八個書系,還得管整個出版流程和計畫,少一本省一本事情。

三個月後,書是出來了。她做得幾乎病死,文案還是用她的文案,版權頁居然掛楊清風編輯,她連個名字也不見蹤影。

如果事事都要計較,這碗飯怎麼吃得下去?

想想倒也伏案而笑。別人可以三個月作一本書,林思聰還千恩萬謝,我一個月做四五本書,若是延遲一兩天,就要捱林思聰的臭臉,這世界還有什麼天理?

讓她比較不開心的是,她辛苦照顧的作品,文案居然指定要楊清風寫。

「那是什麼文案?」她對著培文抱怨,「像是一陀屎放在封面。」

培文大笑,「不會這麼糟糕吧?」

「你聽聽看:『她真的愛上了他嗎?他還願意接受她嗎?兩個人對望著,秋風在掃落葉。』這是網路輕文學欸!他以為是懸疑小說?」

「其實也不太壞,」培文強忍著笑,「應該加上『緊張緊張緊張,刺激刺激。戰況一觸而發,誰是這場愛情的勝利者呢?請明日繼續收看--愛情大霹靂靂靂靂靂…』」

她被培文逗笑了,「對,明天建議書名改成『愛情大霹靂』…林思聰一定會宰了我。」一下子又轉愁容,「我不敢把這陀屎放在封面上。」

「林老闆怎麼說呢?」發現她倦得臉孔發白,憐惜的摸摸她的頭。

「他說很好。」她靠在培文的肩膀上,嘆息,「我本來覺得這些專業編輯是我望塵莫及的存在,現在才發現,說不定我這菜鳥比他們有見解。」

培文輕輕吻她額頭。

中帆聽她這麼說,倒只是笑了笑。

「編輯這行業,本來濫竽充數的很多。」他約綠香吃飯,這幾個月,綠香常常跑去向他請益,他也欣賞綠香認真的工作態度,「要找到幾個專業的,不太容易。林思聰?我連聽都沒聽過。楊清風?這人倒是很有名的。」

「啊?」一口牛小排驚訝的來不及塞進嘴裡,「楊清風很有名?」

「怎麼能不有名?失業的時候比就業的時候多,混了十幾年,年年都嚷著要寫部巨作,每每都是『氣勢磅礡』的一兩千字開頭就沒有了。他在我手下工作了幾個月,沒見過這麼喜歡端架子又沒用的助理編輯。我管他跟老闆關係有多好,有他就沒有我,有我就沒有他。」

「你們老闆聰明,選了你。」綠香嘆息。

「…美薇,妳要小心。這傢伙別的本事都沒有,就學會鄭福助的那套卑鄙手段,專踩著別人的頭爬上去,妳要當心。」中帆突然覺得有點憂心。這個傻大姊怎麼鬥得過那個小人?

「安啦。雖然他的文案寫得爆爛,人倒是還不錯。反正我又不跟他有什麼認真瓜葛,雖然把那陀屎放在封面上讓我傷心,老闆喜歡,算了。」

中帆皺了皺眉毛,卻沒有繼續說什麼。

「對了,妳說妳寫了些小說,不是答應給我看?拿來。」他向綠香攤開手。

綠香尷尬的喝著柳橙汁,「改天啦,改天,好不好?」她沒膽子把自己的東西給林非羽的編輯看。

「什麼改天?妳帶來了不是?」一把搶過她的大包包,中帆狡詐的笑笑,「哪一袋?讓我翻出不該翻的東西,可就不好了。」

「哪有什麼不該翻的…」她的聲音漸漸虛弱,裡面有衛生棉和免洗內褲,倒出來真的很糗。「對啦,那包紙就是了。別亂翻!」

嘖,這頓飯讓人請得艱辛。

不讓中帆送,再說,他抱著那袋稿子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還是讓他早早回去失望的好。

冬意漸漸濃了,她把手放在口袋裡,頂替羅美薇已經八九個月了。現在她在這個殼裡,已經不像之前的慌張失措。

自己也漸漸接受「余綠香」死亡的事實。在法律上,余綠香是死了。但是這個實際已經死亡的「羅美薇」,卻讓自己「借屍還魂」。

「還有余綠香的影子…但是已經不太顯了…」她想起培文的評語。現在她也放開膽子在網路上繼續寫作,卻沒有人發現「 themoon 」就是「 sade」。

我還是我。為什麼沒人發現?是我太會說謊,還是別人不曾注意?還是說,昨我事實上非今我?

昨我何人,今我是誰?

怔怔的站在樓下,望著台北少有的璀璨星空,微冷的風混著桂香的暖意,她卻在確認自己的思緒裡低迴著。

「羅美薇?」一個疲憊骯髒的男人靠近她,「妳是羅美薇?」

周遭的街道還熱鬧,綠香倒是不怎麼害怕,只是覺得奇怪,為什麼有人突然跟她打招呼。

「是。」她回答。

那個男人狡猾的笑笑,「我們都知道,妳不是羅美薇。妳用的,是我妹妹的身分證。」

她有些驚愕的眨著眼睛。

「聽說『羅美薇』是『余綠香』的經紀人?妳一定賺得飽飽的吧?只要給我一點錢,這個祕密永遠沒有人會知道。」

望著他疲憊污穢的臉,身上還有點酒氣。手不停的顫抖,這是酒精中毒患者的徵兆。

「一點錢就好。妳有多少?身上有多少?」他逼過來,「我不會害妳的,我也不貪心…只要給我錢,我就不再煩妳…」

「羅先生,你多久沒洗澡了?」綠香抓住他的手臂。

咦?「這,這不關妳的事。」

「你也很久沒吃飯了吧?來吧,我家在樓上,我請你吃飯。」綠香拉著他。

「喂!妳這女人是不是有毛病?」那個人嚇得要命,「我在跟妳勒索欸。」

「我知道呀。」綠香笑笑,「來吧,我還有幾罐冰得涼透的啤酒,冷凍庫還有一點VODKA。」

一聽到酒,他的瞳孔就放大,身不由己的讓綠香拉了回去。

「我沒有什麼男人的衣服,」她打量一下,「不過當睡衣的T恤和短褲應該能穿…羅先生,你真的太瘦了…來,這裡是浴室…」不由分說把羅先生塞進浴室裡。

她打開冰箱,發現只有幾個蛋和蔥,只好炒個飯,弄個紫菜湯喝喝。

洗過澡的羅先生,頭髮披掛在額前,神情茫茫然,看起來年輕又脆弱。他的手還是抑制不住的發抖。

「酒呢?」他連拿筷子都抖。

「吃完飯就喝。空腹喝酒對身體不好。」她把那堆髒兮兮的衣服一起扔進洗衣機。

連吃了兩盤炒飯半鍋湯,他才不好意思的停手。

「酒呢?」吃飽飯反而聲音變小了,或許是因為羞赧。

「喝啤酒好了。酒精濃度比較低。喝酒盡興最重要了。」她拿出兩罐啤酒,「一人一罐,慢些喝,慢些喝。吃得飽飽的這樣灌,很容易傷胃。」

喝了兩大口酒,手也不抖了。他茫茫的看著啤酒,穿著舒適乾淨的衣服,胃暖暖的裝滿食物,鼻子突然一酸。

任他去哭,綠香只小口小口的喝自己的啤酒。

「美薇…美薇已經很久不跟我說話了。我聽到她死在美國,我也沒有哭。爸媽都喜歡美薇,她又漂亮又會唸書,嘴巴又甜,我算什麼?我只會畫畫!還畫得很爛!」他哭得一臉鼻涕,綠香嘆口氣,把整盒面紙遞給他。

「也不用瞞你。我是余綠香。」瞞誰都行,怎麼瞞身分證主人的哥哥?「我六十二年次的,你呢?」

「六十三。我叫羅自強。」

「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綠香輕輕拍拍他的手,「令尊令堂對你有很深的期望呀。很抱歉不能喊你一聲哥哥,你還比我小一些呢。」

羅自強沮喪著,「為什麼讓我上來?讓我洗澡,給我吃,給我喝。我要勒索妳呢,妳沒發現嗎?」

「我知道呀。但是,我頂著羅美薇的名字,怎麼可以不管她的哥哥呢?」

他嗚嗚的哭起來,綠香沒講話,聽他哭了大半夜。

「哭累了吧?我的床讓你睡。」看他一沾枕就睡死過去,她握著那罐還沒喝完的啤酒,望著月亮發呆。

「找份工作吧。」天亮她煎了兩個蛋,又烤了麵包,把牛奶推過去,「一大早還是別喝酒。」

自強愣愣的,「真正的美薇,從來不對我好。」心裡的辛酸漸漸的浮出來。放浪、自暴自棄、酗酒。這些惡行讓他身邊的人避之唯恐不及,將身邊最後的一點遺產揮霍完,連酒肉朋友都消失不見。

走投無路,他想到貳週刊的「羅美薇」。跑去勒索林思聰,沒想到他推得乾乾淨淨,「身分證又不是我買的,我不清楚。誰用了那張身分證,你去找誰,就是別找我。」他給了自強「羅美薇」的地址。

沒想到冒牌的羅美薇不但沒有生氣,反而讓他吃飽喝足,還讓他安眠了一夜。

「我想,她一定很想對你好。」她轉頭想了想,「總是有砍不斷的血緣關係。之前感情再糟糕,如果你沒東西吃,沒地方住,她一定會收留你的。我只是盡量照著她的意思去做而已。」

她把衣服從烘乾機裡拖出來,「你的衣服都乾了。我實在不太會做家事,衣服洗得不乾淨,忍著穿吧。」

剛烘好的衣服暖洋洋的,長久以來失志喪氣的感覺,居然一掃而空。

「妳說得對。畢竟是砍不斷的血緣。」他低低的說,「我不會再來打攪妳了。」

「不要這麼講啦,自強…叫你自強可以吧?有困難再來找我吧。」她打開皮包,將所有的錢掏出來,「我只有兩千塊。你先拿著用吧。」

他的喉結上下著,哽咽著說,「謝謝。」。

看著他離去,綠香也開始打點自己,準備上班。包括思聰在內,每個人都以為她既有薪水又有版稅,應該存了大把的錢。

事實上,除了母親的生活以外,她正在努力清償「余綠香」的債務。法律上余綠香死了,可以不認帳了,實際上,她只要還會呼吸,就不會把這些債務拋在腦後。

再努力一點。再努力一點,她就能夠把債務清償完。

這是她的生活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