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夜書 第二部(三)

人為什麼要吃人?

翻著網頁,我在許多資料中間穿梭。當然有很多緣故。比方說是飢餓,刑罰…珍奇或誇耀。

飢餓是沒辦法的事情。這很殘忍,卻也很無奈。為了種族這個大題目的延續,吃人,理性沒辦法消化,但是可以諒解。但是我想到的卻是…

易牙烹兒。

那個歷史上第一個大廚師殺了自己的孩子給君王吃。為什麼?那不是飢餓所致。廚藝上的珍奇和誇耀嗎?


在沒有飢饉的世代,人的生命很沈重。不僅僅是人的個體,而是人的執念、社會關係親屬表、父母兄弟姊妹親人朋友愛人…一重重、一疊疊,取走一條命,就要負擔悲哀。

太重了。我想是我個性軟弱的關係,所以沒有辦法這麼乾脆俐落的說殺人就殺人。

連天真又笨的吳大夫,我都不希望他莫名其妙的下了鍋。

再怎麼瘋,我還是個人。這個認知讓我嘆息起來。

「…你到底有沒有聽到我說話呀!」地基主哀叫起來,我散漫的精神終於集中。

「我昨天才寫新的,今天就要催稿?」我幾乎有點厭恨寫作了。快要三個禮拜沒有好好睡,腦袋嗡嗡叫。「我玩得太久了,接下來要交出版社的功課。妳得讓我想想…」

「歷史」就寫在時間裡,召喚很容易。但是虛幻的「靈感」是非常折磨人的小東西,你不知道幾時才可以捉到她。

「誰跟你講要催稿呀!」地基主拼命搖著我的膝蓋,「你快出院去吧,別在這兒了。你知不知道隔壁那個可怕的人,戾氣有多重…」她縮了縮肩膀,打了個冷顫,「你不想出院,也請個假躲躲。反正他快轉院了…」

「他要轉院?」我睜大眼睛,他不會這樣甘願放手。在轉院之前,一定會鬧點事情。「那我更不能出院了。」

「你…」她清秀的臉孔皺成一團,「我的姚大,求求你…鬥什麼氣呢?他這個人邪門的很,犯得著跟他鬥嗎?他有五個死得淒慘的厲倀鬼…」

「我有一個榮譽職的地基主。」我漫應著,「決定就是妳了,上吧!地基主!」

她氣得發噎,叫了起來,「我修行不到百年,你要我去對付誰呀?老實告訴你,我分來這個管區第一天就哭了一夜。你也知道這鬼地方名符其實,破碎的心靈容易召鬼魅,這兒的陰氣比墳場還陰呢。更不要說有人帶著冤親債主來…」

越說越傷心,她乾脆哭起來,「我一個嬌弱姑娘家怎麼拘得住?是四方鬼神經過加減照應,才沒鬧出大亂子。現在來了個戾氣擰出來的吃人狂,加上那五隻倀鬼,什麼大傢伙都想來分杯羹,我怎麼保得住你?」

橫豎不就怕我不寫?我寫就是了,值得哭麼?「萬一我掛了,剛好天天沒事寫給你們看,那不更好。」

「哎唷,我的姚大。」她乾脆趴在我身上哭,「你若掛了知道分到哪區去?還記不記得怎麼寫還得參詳參詳呢。留著命,就還有故事看,你若真的掛了,雞飛蛋打,何苦金石俱焚哪…」

…沒想到還有這麼體貼的讀者呢。雖然她死了快百年了,我還是滿感動的。

「妳還沒嫁人呢,我又不想冥婚。先下來好嗎?」我很無奈,「我知道了,該請假我會請假…」

當然,我在敷衍她。我總得知道曹錚然的動機,對吧?不然怎麼把壞人寫得活靈活現呢?萬一在取材過程出了意外,變成無限其外出取材…那也是命。

誰讓我這麼愛寫作呢?

***

說也奇怪,要轉院的曹錚然,安分得有點過頭。這段時間相安無事,甚至恢復那種泰然自若的模樣。莫非我那幾篇故事嚇住他,讓他覺得靜待風頭過去比較理想?

這反而讓我有點遺憾。若不是在這兒逮住他,他去了別的地方,那就沒機會了。

也罷。讓我眼皮下安靜就是了,誰又是救世主,管得著天下事?那是神明的範圍,我管不了那麼遠。

明天這傢伙就要走了。也好,我剛好靜下心來好好想想出版社的功課…

躺在床上半睡半醒的,突然覺得意外的安靜。地基主呢?她成天聒噪個沒完,難道也知道沈默是金的道理了?

門戶一響,我轉頭,是吳大夫。

都幾點了,三更半夜跑來做什麼?「晚餐我可是吃了,你別逼我吃。」經過那幾秒的驚駭,吃東西對我來說真是折磨。「今天值班嗎?幹嘛跑來?」

吳大夫呆呆的走過來,坐在我床沿,低著頭。「…剛有急診。」

看他的神情,大概又死了哪個病人。我不想扯這話題,「忙完了?忙完早點回去睡吧。」

「夜書,剛有一個厭食症患者過世了。」在黑暗中,他嗚咽起來。「我好怕你也這樣失去年輕的生命…」

「我有進食好嗎?」真不會應付這種哭哭啼啼的人,「快回去休息…」

躺在黑暗中很久了,我的視力已經適應。望著他模糊的身影,我突然有種違和感。他有點怪怪的…

仔細端詳,從臉到肩膀、到手臂…撈了一把,漂蕩的左衣袖告訴我,那是空的。

輕輕的開了檯燈。他的衣服穿得整整齊齊的,但是左衣袖空空盪盪,滲出一圈血跡。

嚥了嚥口水,我覺得嗓眼發乾。他的左手臂被切下來,但是他似乎沒有發覺。自顧自的說,「夜書,我要把你醫好。你連豆類食品都不怎麼吃…因為嚼起來像肉。你知道每次看你的檢查報告我都很傷心嗎?你一點一點的衰弱下去…就跟那個可憐的女孩一樣。我若強迫她一點就好了…最少她不會死…」

我想喚醒他,或者是幫他止個血什麼的也好。但是他一面喃喃自語,一面用古怪的惡意看著我。

該死的。破碎或脆弱的心靈容易招來鬼魅。我以為換了頭顱就可以避免…結果吳大夫還是中招了。

他被倀鬼附身。因為他還不知道自己失去了左臂,所以沒有大出血。一醒過來…我對這個該死的精神病院沒有信心。

「然後呢?」我接腔了。

吳大夫發愣了一會兒,用如在夢中的語調說,「我認識一個很棒的廚師。他說可以治好你的厭食症。」

「那好。」我穿上拖鞋,「我們這就去找他吧。」

出來混的,早晚都要還。

我腦海出現這段經典對白時,深深感到自己看了太多電視了。我本來以為不會讓吳大夫下鍋,但是他沒有整個下鍋,卻下了一隻手臂。

太托大了。

畢竟我不是道士,沒辦法把倀鬼驅出去。斜斜看了他一眼,發現他還在碎碎念,又覺得還是讓倀鬼留著吧。我是小說家,不是護士也不是醫生。我對止血和應付休克實在沒皮條。

夜晚的精神病院非常陰森,樹影一陣陣嘩然。映在窗上,像是許多手臂。

怕?我不怕。我想反而是陰暗需要懼怕我。我是身有鬼氣的活人,清醒的瘋子。秩序和反秩序,都讓鬼魅不能理解,不理解就會怕。

最少附在吳大夫身上的倀鬼很怕。

穿越整個醫院,靜悄悄的。這很不尋常…但是我比較憂慮斷了手臂的吳大夫,還有不見蹤影的地基主。

我們到了醫院的廚房。

這個廚房要供應整個精神病院,自然不小。有個爐子開著火,正在熬一鍋湯。我聞到味道,卻沒有吐。

這是取材的一部份,我在取材的時候,是不會有什麼不舒服的。

「大廚會治好你的。」吳大夫喃喃著,帶著夢遊似的恍惚。

我看著正在喝湯的「大廚」。曹錚然俊秀的臉孔,在慘白的日光燈下有些猙獰。

「這是個富裕的時代,你缺乏某種蛋白脢?」我覺得困惑。

「因為好吃啊。」眼鏡蒙著霧氣,他將湯匙遞過來,「嚐嚐看?」

望著在湯匙裡載沈載浮、燒得腫脹的手指頭,「不,謝謝。我吃素。」

我早就知道人肉的滋味了。

他笑了笑,「其實我不想吃你。」他挑剔的看了好一會兒,「感覺上就是很難吃。」

我也對他笑了笑。

「但是我覺得不吃掉你,我的氣不會平。」他的笑容越來越惡意,「其實我比較想吃他。」

繩子像是有生命一般,將我捆了起來。我知道大約是哪個倀鬼所為,但是不重要。

「喂,曹錚然。」我毫不在乎的被捆緊,「我想知道你怎麼挑食材的。」

他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我喜歡吃乾淨的人。」

「我可是天天洗澡。」我咯咯的笑起來。「聊聊吧。只能暗暗的吃不是很無聊嗎?你一定也很想說些什麼吧?」

曹錚然踱過來,輕輕的將我的臉推到某個角度。「你想拖延?」他讓我看著一個供桌,這是祭祀地基主的,但是充作香爐的米杯倒插著三枝香。

我說呢,這個聒噪小姐怎麼安靜了,原來被拘在這裡。

「你博學甚廣。」由衷的稱讚一句,「但我還是滿想知道的。這世界上的人這麼多,你怎麼挑你的對象?方便?順手?」

「聰明的腦袋,純潔的靈魂。」他開心的拍拍我的臉,「不過我不會吃你的腦漿,壞了。」

「所以先吃你家廚師嗎?」我笑瞇眼睛,「先吃廚師的腦漿?」

「拿來蒸蛋真是絕等美味。」他舔了舔嘴唇,牙齒閃閃發亮。

他的齒列很整齊。「不會腥了點嗎?」

「加點酒去腥。」他平靜的像是在討論尋常菜單。

「一開始,怎麼會想到這麼不尋常的食材呢?」我是真的很想知道。

「其實呀,我一直有個疑惑。既然什麼都能吃,為什麼只有人不能吃呢?」他很認真的跟我討論。我猜他憋很久了,要找到一個能夠跟他討論不嚇昏的人很難。

「人本來就是人的食物。你可以看看歷史。軍人吃百姓,貴族吃平民。吃人不是什麼特別的事情,古代還有所謂的菜人呢。古今中外都有這種例子,現代卻用什麼道德壓制,不是很可笑?這無關道德吧?食物還有什麼道不道德的?真要講道德,連植物都是生命,我們不能剝奪喔。」

他果然滿聰明的。我點點頭。

「弱肉強食是世間的法則。」他拿起大勺子,撈出燒爛的手臂,「瞧,落到我的鍋裡,這不再是人類的手了,而是…」他的眼神出現殘酷的歡欣,「一蹄。」

我看了他一會兒,咯咯的笑了起來。

「我說得不對?」

「因為,會痛啊。」我望著虛空,「拜託把那個手臂扔回去,我看了就痛了。」

「真娘。」他輕蔑的撇嘴,把手臂扔回湯鍋裡。

「我想大概會下鍋吧。」輕嘆一聲,「不過,我希望達成一個願望。」

曹錚然收起笑容,狐疑的望著我。他望望被拘住的地基主,和依舊夢遊似的吳大夫。又低頭想了想。「…什麼願望?」

「我想說故事。小說斷頭不舒服。我不想變鬼了還留下殘念。」

「給你十分鐘。」他警戒的退後一點。

微微笑了笑,「徐阿明,不要動!」我對著附在吳大夫身體裡的倀鬼輕喚,「我說個故事給你聽。」

其實,是五個故事,說給五個倀鬼聽。故事都很短,這種極短篇最難寫了。幾百個字就要完成有頭有尾有滋有味的故事,簡直是考驗作家的功力。

但我可是連鬼都殺不死的小說家。

說完了五個故事,當然超過十分鐘很久了。曹錚然呆呆的,他幾次動唇想說話,卻又陷入著迷的狀態。

我將頭轉向他,柔和的喊,「曹錚然,不要動!」他這樣聰明的人,我該說什麼故事給他聽呢?

真的、真的很值得興奮。尤其是他的目光恐懼到極點,卻依舊深深著迷的模樣,讓我快樂到閉上眼睛。

「這是專屬於你的,只為你說的故事。」我睜開眼睛,溫柔的看著他。「你知道嗎?倀鬼不是只會讓老虎驅使。他們還會臣服在戾氣極重的人腳邊。」

他呆滯了一下,馴服而狂熱。

我說了一個倀鬼的故事。有五個人被一個戾氣濃重的人吃了。他們呆滯的變成那個人的鬼僕,馴服而乖順,從來不會違抗乖戾的主人。

「但是倀鬼有個罩門。」我低低的說著,「很致命的罩門。」

曹錚然似乎有點警覺,他無力的掙扎起來,卻一點聲音也出不來。像是被捆起來的,是他,不是我。

「倀鬼不能有名字。這個主人的名字非常好,是個金石交鳴,驅邪鎮妖的名字。為了讓這種距離更絕對,他拿走了倀鬼們的名字。很不巧的…一個發了瘋的小說家,在他的面前…」我頓了頓,「把倀鬼們的名字還回去了。」

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你知道為什麼不能吃人嗎?因為會痛。因為別個人,是你這個人的鏡子。別人的痛楚,有時候會把魯直的大腦弄混了…『感同身受』。」

清醒的倀鬼一步步的走向他們不幸的主人。記憶裡的每一點痛楚慢慢的回憶起來。

大腦其實是一種魯直的東西,常常會傳遞一下錯誤的訊息。就好像倒在地上像是在殺豬似慘叫的曹錚然。根本沒有刀刃砍他、沒有沸湯燙他,但是他卻必須承受四個倀鬼給他的所有痛苦和無助。

他大約沒辦法再吃任何人了…恐怕連離開這個醫院都有問題。

對這個社會來說,倒算是好事一件。

「會無盡循環這種痛苦喔。」我殘忍的加了一句,「直到陽壽盡了為止。」

我沒算錯,是四個倀鬼。徐阿明還附身在吳大夫身上,笨拙的幫我解繩子,沒有加入混亂中。

吳大夫茫然的蹲在地上,我也陪他蹲著。心裡一陣陣的感到悲哀。

他的手已經燒爛了,又不可能長出另一隻。當然我也想過,說不定我可以說出這樣的故事,但是我像是被掐住喉嚨,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很煩躁,非常煩躁。

少了一隻手,他將來怎麼辦呢?醫師是當不成了,你讓他再去做什麼好?他還這麼年輕,就少了一隻手臂…我連看都不敢看。

因為痛,非常痛。

非要有個結局不可。天要亮了,他一定要有個結局…

「…車禍。」我終於說出可以說的結局。「你遭到一場嚴重的車禍,失去了你的左手臂。但是,你失去了一隻手臂,卻不妨害你得到幸福。」我很認真的,一字一句的磨出故事。

「你還年輕,血還很熱。一切都還來得及。哪怕是只有一隻右手,你也能夠攀住青鳥的翅膀,得到真正的幸福。」

這是我能力所及,損失最低的結局了。

我不知道他聽懂了還是聽不懂,有些焦慮。他瞅著我看了好一會兒,「夜書,多少吃一點。你…」他用如在夢中的神情說,「你也要幸福喔。」

在倀鬼的扶持下,搖搖晃晃宛如酒醉,他走出了醫院。

又蹲了半晌,才去拔了倒插的三柱香。

我好累。我真的好累好累。倒在床上,幾乎是立刻睡著。你可以說我在逃避,這個時候,我完全不會反對你的意見。

***

在我睡夢中發生了很多事情,但是我用睡眠逃掉了。睡醒的時候,我知道了本來就知道的事情:曹錚然被送到重症病房,吳大夫車禍,失去了左臂。

但是我這樣虛脫麻木,什麼都不想管。

「…我把吳大夫的手臂藏起來。」地基主憂慮的看看我,「等他百年之後,還他個全屍。」

「哦。」我不大感興趣。地基主是舊時代的人,還相信什麼全不全屍的。

活著沒了手臂,那就沒有了。保留一段枯骨做什麼?

不過我什麼都不想說,不想做。只是呆呆的看著窗外,看著日影緩緩移動。寫太多,說太多,我把所有都耗完了,整個人都是空的。

我大概受了無形的傷,花了一些時間才復原。

等我快復原的時候,又有個訪客來找我了。

很意外的,是吳大夫。他裝了一隻義手,我依舊覺得痛。

「這個?」他舉了舉義手,「還好啦,沒有想像中的不方便。」還是滿臉傻瓜似的笑,「夜書,你有沒有好好吃飯?」

「管你自己就好啦!」我突然暴怒起來,「你管我吃不吃飯!」

「會生氣了呢。」吳大夫笑瞇了他的阿呆眼睛,「你一直把情緒悶在心裡,老是面無表情。這樣,不算是痊癒啊…」

我真是他媽的可恥,為了這種笨蛋掉眼淚。

吳大夫一直笑嘻嘻的,根本沒看我哭得悉哩嘩啦,跟我說他跑去一家私人高中當心理輔導老師,日子還滿好的。

「其實,手斷掉的時候,我突然鬆了口氣呢。」他微笑著,眼神朦朧,「這樣也是不錯的結局。我不希望變成冷漠的醫生…但是繼續待在這兒,我早晚會變成那樣吧?在變成那樣之前,逼我畢業,也算是轉捩點吧…」

…我幹嘛為了這種呆子哭?但我就是…停不下來。後來,我通知了那位美麗的訪客,要他們去曹家庭院的大樹下挖掘,挖出了一堆碎骨。傷心欲絕的被害者家屬本來想提起告訴,我勸他們來看看曹錚然。

後來怎麼樣了,我不知道。畢竟我被關在這裡,消息不太靈通。

但是夜深人靜的時候,距離遙遠的重病病棟會傳來極端痛苦和恐怖的哭嚎。聽著聲音,有些像曹錚然。

咯咯咯咯。其實我覺得還滿好聽的。

(第二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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