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出門的時候,我很不自在。
但周顧還是那副死樣子,雲淡風清,像是中午沒跟我吃過飯,也不知道任何流言。這傢伙…該不會很能裝吧?
心底隱隱約約的不安,我轉頭瞥了好幾次跟在驢子旁邊的周顧。
「四姑娘,」周顧看了我一眼,「妳什麼心事都擺在臉上。」
我沒好氣的別過頭,「因為我是個光明正大的人。」
他只是笑,等到了預定要開渠的地方,我聽了莊頭的計畫,周顧也不露痕跡的插話。我一直很信任專家,只要沒有太出格、違背常理,只要告訴我要花多少錢就行了。
這年代雖然沒有電腦電視和電線桿,人心倒是淳厚的。我不過收的田租比較少,比較不願意讓人餓死,這些佃戶就掏心掏肺的,免費出工出力,讓人感動又難過。
但這種年代,官府是個可怕的怪物。原本我想過要不要全面梳理一遍名下莊園的水利,卻被周顧阻止了。原來水利也是屬於官府的一部份,若是動靜太大,可能會惹上什麼「虛邀人心、意圖不軌」的罪名,真讓我驚出一身汗。
就像是天災時,就算有心為善,粥棚也未必能設,設了也不能規模太大。造橋鋪路是好事,但我也不能做太多。因為我是商家孤女,誰都能欺凌。不是我上下打點得好,曹管家和周顧替我出主意,暗示縣令別殺雞取卵,才能暫飽平安。
不然只憑我抗荒有成,兩個小莊子過得這麼順當,就不知道被抄家幾百次了…能編派的理由還會少嗎?
到最後,只有新添荒地能開一條水渠灌溉,還沒任何出產,就得準備納稅和賄賂了。
大概是看我一臉憂鬱,周顧輕嘆口氣,低聲說,「四姑娘,妳已經比大半的官都好了…可惜妳是女孩子,也幸好妳是女孩子。」他默然一會兒,「田租妳還是漲一些吧。」
「家裡過得去,滿倉的糧食,為什麼要漲?」我很憤慨。這不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麼?
「…妳名下的田產越來越多,產量又比別人多兩成。」周顧搖搖頭,「佃戶搶破頭要來幫妳種田,這就得罪了其他莊子的人家…」
我沒吭聲。之前曹管家就憂心的跟我說過,但我很難接受。我名下的土地幾乎都是瘠田,我想破腦袋才靠農家肥和粗糧撐下去。土地兼併太嚴重,佃戶辛勞整年也不能溫飽,就會消極怠工。
於是就產生很反常的怪現象。明明土地兼併到一整個誇張的地步,但田地回復成荒地的卻越來越多。世族大戶的家主當然不可能自己管理莊園,只能交給下人管。但那種貴族家養出來的下人五穀不分,也只知道收租而已,對佃戶漠不關心。
於是形成惡性循環,管理不善,佃戶無心耕種,產量日益低下。世界上的事情都是簡單卻也不簡單的,種田也一樣。
但這些地主卻不去想問題出在哪,只知道把我這出頭鳥打下去,大家就齊頭式平等了。就像以前我一個同學說的,書都念到後脊背去了。
土地兼併既然已經是事實,當然就得從中找到最有利的管理方式。即使不能夠像二十一世紀使用耕耘機,但大量土地一起使用畜力和排犁大量翻土,拿農業當工業來操作,設計完整的工作流程,然後除了春耕秋收集合人力外,劃分土地作為佃戶的責任制…經過這樣的改善之後,我收的田租表面上成數少,但我賺得錢反而多,承受天災的能力反而更強。
「…我用心,而不是像他們把莊子當錢袋子而已。」我小聲的咕噥抱怨。
「妳若是男兒,我絕對不會讓妳這麼做。」周顧呼出一口氣,含蓄的說,「全天下只有一個人可以擁有百姓,視民如子。」
「那他就真的這麼做啊!」我不耐煩的頂回去。
「四姑娘!」周顧厲聲。
我閉上嘴,覺得很煩、很悲哀。我來自一個人身保證安全的社會,最大的人禍是車禍。以前我會抱怨社會黑暗,但來到這裡,我才知道以前我根本不知道何謂「社會黑暗」。
人命這樣廉價,朝不保夕。連看不過去想做點善事讓自己心安,都動彈不得。
「我知道了,對不起。」我憂鬱的說,「別人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哪兒禁得住?我說他們怎不找個專業的經理人代管?反正他們別說插秧,連秧整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經理人?」周顧愣了一下。
慘了。
硬著頭皮,「經濟調理的人咩。其實這些高門大戶管莊子的,主人賺一分,他們要賺半分,養了一堆死要錢的奴才,只是白苛刻了佃戶。還不如讓我管呢…大家都好。佃戶有飯吃,高門錢袋子飽,造成雙贏的局面。」
他深深的看我一眼,我被他看得發毛。
「交到妳手上,可能麼?」他看似不經意的問。
「咱們這兩個破莊子我都整得起來了,膏腴良田還不成?」我瞪了眼,「規矩章程都整理出來了,只是略修改就能行。」我想了想,稍微盤算一下,覺得還不算很難。反正閒著也是閒著,話本子我也看膩了。
「可惜田地沒有『二房東』這一說。」我半開玩笑的說,「不然我就把這些地主的田都租來打理…省得別人天天眼紅。」
他張大了眼睛,「…我且想想。」
這件事情我很快就丟開了。想有什麼用?這事情不用問也知道太出格,誰會肯呢?回去以後周顧也沒再提,卻提議要教我鼓琴。
「…我又不是世家小姐。」我狐疑的看著他。
「四姑娘,妳不是說,閒著也是閒著嗎?」他溫文的笑,就很耐性的教了。
我學得很差,但他一副教學相長、樂在其中的模樣。
可能是,絕對是我想太多。每次我彈錯,周顧就會回頭輕聲指導,這讓我心底有種奇怪的不自在。
老是想起「曲有誤,周郎顧」的舊典。
我實在不敢想深下去了。沒想到周顧人模人樣的,居然有喜歡羅莉這樣不良的嗜好。
也說不定是光源氏計畫的熱愛者,說不準。
希望是我誤會了。
不過他在教我彈琴的時候,我堅持在花園的亭子裡。直到冬天開始下雪,才被迫在花廳教學,我還特別把奶娘和曹管家請來聽我彈,很是折磨他們的耳朵。
不是我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我真的很喜歡這個毀了半邊臉的謙謙君子,希望這段可貴的情誼能長些,別被他難以言之的癖好毀了。
畢竟這具羅莉的身體裡,包著是個老宅女。這也算是內容物與包裝不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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