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呢,他雖然擺明了絕對不會讓人「黃袍加身」,但英雄豪傑卻不是說不幹就能不幹的。
那年夏汛猛烈,衝垮的不是數縣的河堤,也不只是十幾萬的性命。這是旱澇連連的朝廷,駱駝背上的最後一根稻草。
原本剿撫並用,平息下去的民變,終於耐受不住的大爆發了。逃荒的流民潮一變成為流匪,毫無預兆的揭竿而起。
雖然周顧的情報網先傳回消息,但情勢變化得太劇烈,安樂縣城已經被包圍了。
自從三年前的兵災之後,手上但有餘錢,就花在村寨上頭。雖然比不上安樂縣城的規模,但想攻打村寨的土匪,必定要付出重大代價。而且我們目標實在太小,也不會真有大股流匪跟我們較真。
說起來,我們若關寨自守,三五個月沒有問題。
但安樂縣城就難說了。一城近十萬百姓的生命啊。
我知道周顧看不下去,我也…看不下去。
或許我對他的信心很盲目,但他對我的信心也很盲目。所以我這不懂軍事的小女人在遍地流匪的村寨裡看家,他集合村勇,帶了三千人馬馳援安樂縣。
真的是…兩個笨蛋啊。
但我真覺得驕傲。我的「良人」,名符其實。
***
時人皆知,隨州皆貧,獨富安樂。
在我看來,安樂縣城發達得有點畸形了。最近的濱水碼頭離安樂縣得趕馬半日,年年淤塞,舟行不便,不利商行…但安樂縣城已經有了商業大城的雛形。
說起來,舟楫不算順,產物也沒什麼特色。但商人都往這兒擠,成了一個南來北往的集合地。外地的百姓都說,守下安樂縣的盧縣令雖然年輕,卻是個好官,真正的青天大老爺。除了朝廷要收的稅捐外,沒加過一毛錢。對行商也意思意思徵點過路費,不像其他州縣那樣活活剝個幾百層皮。
但商家對他有禮數,對「安樂曹家」卻異常尊敬。據說曹四姑是神農氏之女轉世(……),招的上門女婿前生是陶朱公(……),一農一商,在遍地旱澇的關內州縣中,只有隨州安樂縣不但富餘,糧食還多到能釀酒。
當然這些都是誤解。但這樣的誤解讓縣城的土地宅院漲到沒款,人口騰騰騰的往上漲。縣城裡頭的土地多半是盧縣令的…只能說傻人有傻福。那年鬧過兵災,不少嚇破膽的世家外遷,有些人家死了丈夫兒子,日子過不下去,只好賣祖宅。
這個大手大腳,只愛吟詩作對的敗家子怕擔虛邀人心之名,又看不過眼。咬牙賣了京裡的良田老宅,買了大半的安樂縣城土地。他沒念過經濟學,卻模模糊糊的知道人人爭賣會讓縣城房價慘跌,跌到一定程度就會民不聊生。他不懂為什麼會這樣,卻知道房地產經濟不能崩潰,硬著頭皮出面救市回穩。
沒想到兵災過後,安樂縣沒有衰頹下去,反而日益繁榮。他靠出售房地就賺個缽滿盆滿,日子過得頗為和美。
周顧對盧縣令非常滿意,滿意到還出手幫他整治轄下的刁吏。你知道的,周顧最擅長冷水煮青蛙,他不動聲色的聯合縣內地主,只要縣衙貼出收稅捐的告示,就由曹家統一負責運送,主動交到縣裡。連那自耕自種的小農民也被他拉進來,繳稅有困難的,由曹家先借出,收成時再還,利息非常的低。
這是從根本上斷絕刁吏上下其手的機會,明裡踴躍,暗裡擠兌。後來連商人都醒悟過來,不讓刁吏有上門收稅打秋風的機會。那些刁吏想使絆子,卻被周顧使陰招栽贓嫁禍、東窗事發…可說三十六計用遍。
油水太少,惡役刁吏只好灰溜溜的求去,只剩下一些年輕還有抱負的,和一些穩重持事的積年老吏。當中甚至有我莊子上識字班裡頭的高材生,在地人治在地事,盧縣令樂得無為而治。
再次證明周顧冷水煮青蛙的腹黑才華。
他常說,對於枉顧國法的人不用堂堂正正,對君子卻不可不禮義相待。盧縣令的確不太會做事,但胸襟開闊,人品高潔,有惻隱之心。最重要的是,完全不會嫉才妒賢。
因為共同守過城,盧縣令和我們交情很好,和周顧詩歌酬答,卻也對我很尊重,不以尋常女子待之,我和縣令夫人感情也不錯,大約是那幫官太太裡頭我最喜歡的人。
正因為私交甚厚,安樂縣被圍,周顧和我絕對是不能坐視的。盧大人在當主簿時就誓言與城共存亡,何況現在是一縣的父母官?
我看家的時候,心底就亂七八糟的回憶這些。
天可憐見,我讓周顧薰陶這麼多年,一點軍事才能都沒發芽。幸好他把那個書生范秀留下,不然我還真不知道怎麼辦。
到這時候,直屬我的有五個莊子,都已經蓋起以土石為主的村寨,我代管的村子雖然沒這麼豪奢,卻也用原木搭蓋起來,還能堅持幾天。
我以為守寨就是關緊門死守,原來不是這樣。託賴我一時興起的信鴿事業,麾下諸莊都有信鴿往來溝通信息。范秀應該是很懂兵的,他用幾百人幾乎拖死一盤散沙似的流匪。一寨被攻,鄰近諸寨一起來援,打散還沒集合好的流匪,很讓他們吃了苦頭。
流匪只好過寨不拔,鄰近的陳州卻遭了殃。
我知道的也很含糊,范秀不太愛跟我說話。這些還是輾轉傳說的,基本上,我對戰事還是有點糊裡糊塗。
當中只有一次比較危急。范秀出去援救附近的莊子,卻有一隊幾百人的流匪帶著簡陋的雲梯來攻。
我不懂怎麼守城,只能抓著一桿槍,在城頭坐鎮。寨破也是死,還可能受辱而死,那還不如好好的看家。
畢竟我管了十年的家,這些村勇有的是我從小看到大,習慣了我的管頭管尾。既然我不願偷生,可能是被制約的村人也就隨我拼死。我只中了一箭,就把莊子守下來了。
其實都是村勇的功勞,我也不過就是挨了一記流箭。但范秀看我的神情就變了,顯得更恭謹、更愛戴,讓人很不舒服。甚至日後戰務都會跟我匯報…我又聽不懂。
每幾天我都會接到周顧傳回來的信鴿。除了重要軍情,他會硬擠著寫個幾個硃砂字給我,通常是「平安,勿念」、「涉險若此,待夫笞之?」等等。
那幾個字我都要看很久,心底有些茫然。
習慣真是一種奇怪的事情。緊張的守寨我不怕,挨了流箭我除了「痛死了」也不怎麼驚怕。我最怕的是睡覺的時候。
明明我怕熱,周顧黏上來我都會叫苦。現在他在安樂縣守城,我卻覺得冷,怎麼樣都睡不熟。
我應該要告訴他,信鴿是單程的,要省著用,放一隻少一隻,不要為了沒有用的話飛鴿傳書。
但我想到的是,我們結婚不久,我一時興起,非要搞飛鴿傳書不可。實在是我受夠了傳輸信息的遲緩和人力浪費…其實我想要的是手機,只是那完全是徹底的天方夜譚。
周顧被我煩不過,跑去偷驛站的鴿子蛋。朝廷禁止民間養鴿,也就官方驛站養了幾隻罷了。
當初偷來的鴿蛋交給母雞孵化,結果有幾隻鴿子一輩子沒學會飛,差點被周顧活活笑死…
躺在黑暗中,我笑著,卻滑下了淚,差點流進耳朵裡。
這個時候,真的是很苦的,苦澀而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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