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深淵
甫轉院,我就成了這個分院的「名人」。
讓我有名的原因不是我的單人病房上吊了一個護士,而是我居然視若無睹的撥開她搖搖晃晃的足尖,若無其事的坐在病床上,抬頭仔細看著開始腐爛的死人。
我相信,這樣的舉止在醫護人員之間當然不會獲得鎮靜這類的好評。反而是我的過往病史一再的被渲染誇張,最後成為一個啖食生母的妖魔。
看著我的眼光有厭惡、好奇、鄙夷…更多的是深深的恐懼。
我想,他們對我的恐懼實在是很沒有必要。任何一個健康的人、哪怕是個女人,都可以輕鬆的將我打倒在地。但我懂,我真的懂。
因為他們看得到我,所以有恐懼的對象;對於我房裡的這個「室友」,他們看不到,自然也無從恐懼起。
雖然她的屍體已經從這個房間抬了出去,但她依舊在天花板吊著,搖搖晃晃。
我不知道她的死因,而且她也不說。說不定是繩子太緊,所以她說不出話來。但她實在是個很安靜的室友,雖然知道我看得到她,但她並不試圖引起我的注意,反而在我經過的時候,會將腳縮一縮,讓我過去。
如果她大吵大嚷,我可能連抬抬眼皮的興趣都沒有。她死的時間還太短,還不夠讓她作祟。等她能夠作祟,我說不定還活不了那麼長。
但她這樣安靜,帶著認命的幽怨,這反而讓我感到有趣。不過,我的截稿日快到了,反正她的生命已經結束,時間無窮無盡,當然也不在乎這小小的耽擱。
我在這死過人的病房裡獨居,埋首寫稿。醫院的伙食很差勁,但素食就真的是素食。據說這家醫院的廚師吃長齋,我的伙食和他是相同的。去除了食物的憂慮,我漸漸的恢復體力,也漸漸的趕上進度。
雖然我跟出版社說,寫完就e-mail過去,但編輯還是驅車來到醫院拿稿。
「環境看起來還不錯。」編輯望著窗外的翠綠群巒,稱讚著,「風景優美。」但他侷促不安。
我沒說話,只是啃著指甲笑。
「這個…」他小心翼翼的問,「這間病房還是、還是…你當初住進來那間嗎?…」
我點點頭,編輯的臉孔刷的慘白,連忙低下頭。看他那麼害怕,我將目光移開。不知道或許比較好…還是別告訴他,他正坐在那女孩的足尖下。
「你怎麼不換間病房?」他又怕又氣,「怎麼搞的?發生、發生這種事情,居然還讓你、讓你…」
「有的。為了讓警察調查,他們讓我去住了幾天四人房。」我淡淡的安撫他,「是我不習慣,央求讓我住回來…精神病院的病床很缺的。」
「是呀,最近簡直像是流行病似的,老有那種瘋子…」他尷尬的閉上嘴,「夜書,你是可以出院的。」
定定的望著他,他漸漸害怕起來,鬆了鬆領口。其實我不是望著他,也無意驚嚇他。但這是精神病院,破碎的心靈往往招來許多厲鬼邪魔,而這個群巒環繞、風景優美的療養院也不例外。
我的室友很安靜、羞怯,但不代表其他「人」也如此。
望著編輯頸側伸出的那雙潔白手骨。嗨,對,我看得到你們。我知道你們對生命如許貪戀,我知道你們對生命如此忌妒。但你們不想魂飛魄散,最好安分一點。
「咯咯咯咯…」我笑了起來。那雙潔白的手骨立刻縮回黑暗中,和其他不知道是什麼的陰影,如退潮般,消失得乾乾淨淨。
「夜、夜書,你你你…你嚇到我了。」編輯結結巴巴。
你該怕的永遠不會是我。但我感到舒適的疲倦。整個人空空的、飄飄然的疲倦。那是將自己的靈魂完全淘乾,書寫過度後的、灰燼似的疲倦。
「我並不想嚇到其他人。」我有些遲滯的坐下來,「編輯,不要太晚回去。你會平平安安的回到家裡。」
他默默的收走光碟,「…夜書,我們認識很久了。真的不希望你在這裡吃苦…」
我,吃苦嗎?
「我很好。」凝視著虛空,「只要還能寫,我就很好。」
辛苦了,夜書
或許這是他最不需要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