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聽
女病患棟修築的很美麗。三樓以上有大幅落地玻璃帷幕,為了安全的理由,下半部圍著鐵欄杆,於是在那勤於擦拭的玻璃上面映出優美的線條。
在天井可以望見女病患棟,非莉若出現,通常是上午。她會搬張椅子,面對天井坐著,雙腿微開,拉著虛幻的大提琴。
她的大提琴沒人看得到,包括我。也沒人聽得到,但我可以。
當初來到分院的時候,我就覺得奇怪,為什麼在這兒遊蕩的眾生這麼少…原來都集中在女病患棟。數量多得嚇人--像是將整個城市的大小鬼魅都集中在那兒,外觀起了凡人都可以看到的濛濛輕霧,直到陽光驅離,這些鬼魂在躲在陰影處,耐心等待黑夜的來臨。
當她拉大提琴的時候,所有的眾生都屏息聆聽。那是低沈、清亮,可以在心底發出嗡然的溫暖。當她拉大提琴的時候,鬼魂構成的霧氣會更濃,但她的周遭卻微微發亮,一種接近聖潔的存在。
「聽聽她。」老吳咂著嘴,「嘖嘖,跟看你的小說感覺是一樣的。」
坦白說,我很討厭這種打擾。「老吳,你該去投胎了。」明明我已經把名字還給了他。
「可以我也想走好不好?」老吳很沮喪,「誰叫我好死不死偏看了你的小說…現在又聽到那小姑娘拉超大的吉他。」
「難道又是我的錯?」我扶了扶額,「那不是吉他,是大提琴。」
「什麼名字不都一樣?好聽就是好聽。」他著迷的飄過去,加入同樣沈醉的鬼魂中。
不單單是好聽而已。她偶爾會來到我這裡。她的聲調古怪卻美妙,我很久以後才想到,她刺聾了自己的耳朵,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所以才會發音古怪,但天生的甜美是掩飾不住的。
她會來到我心裡,透過我的手,與我筆談。
「非莉,妳為什麼刺聾自己的耳朵?」我對她有種莫名的好感。我們很相似,都被詭異的眾生所愛。我用寫作迷惑眾生,她用琴聲。這都不是我們想要的命運,但同樣的被拘禁、或說逃入精神病院中尋求一點安寧。
她沈默很久,才用那古怪而美妙的聲調說,「這世界,震耳欲聾,隆隆響個不停。我不能睡。」
我沒有再問下去。
因為,我也不能睡。
每日每夜,我被「寫作」這個殘虐的暴君鞭笞、毒打,精神和肉體都備受折磨。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時候…隨著每次的心跳,隆隆響個不停。
「我想,我懂。最少懂一部份。」我慢慢的在word上面敲打著。
她沒說話,只是笑。
這樣一個聰明、睿智,厄運中依舊保持溫暖的女性,一個月當中清醒的時候卻很短,或許十天,有時候一個星期不到。老吳說,當她失去理智的時候,必須用緊身衣捆緊,關到禁閉室。雖然不會傷害別人,但她會毀壞所有看得到的東西,甚至傷害自己。
我很想「閱讀」她的故事,但遲遲不願這樣做。基於某種情感,我不想這樣侵犯她的隱私。
但在某個梅雨季,淒涼的下滿一個月的雨,我卻一直沒看到她出現。試圖呼喚她,她卻沈默不語。
在這種陌生的焦慮中,我做了不該做的事情。
我「閱讀」了她的人生,雖然只有一點點。
我聽到她響亮的兒啼…那是非常有力的聲音,讓人無法忽視、非常強烈的聲音。那聲音…我該怎麼說?那是讓人精神為之一振,像是被驚醒的聲音。
那也是能讓鬼神聽見的聲音。
我只能「閱讀」到這裡。因為面孔鐵青的女人,嘴裡露出尖細的獠牙,艷笑著,望著我。
「你想染指我心愛的玩具?凡人!侮辱神的罪是很重的!」她充滿血腥的手指抓破了我的意識。
我發出尖銳的嚎叫,摀著臉在地上打滾。因為意識受了沈重的傷,所以我昏迷譫語了兩個多禮拜,有段時間,外表無傷的左眼失去了視力。
卡莉。是卡莉。主宰破壞的厄運女神。
非莉正是她的玩具、她的俘虜。
在火焚般的昏迷中,我看到她走進來,餵我喝一杯水,被月光晒得通亮的水。
她整個人朦朦朧朧,像是一抹影子,看不清楚。但我知道她是憂鬱的。那杯水將迷霧驅散,讓我腦中清明的角落擴大許多。
坐在床沿,她很輕很輕的嘆口氣。「姚,你不該觸怒主母。」
「她不是我的主母,」我的聲音嘶啞得幾乎不成人語,「更不該是妳的主母。非莉,妳是自由的。」
「自由…自由嗎…?」她輕輕的說,輕輕的笑了。「我可以發出鬼神能夠聽到的聲音,同樣也可以聽到鬼神的言語。主母…莉莉是第一個來到我床頭的神明。」她望向遠方,「許多事情是沒有道理可言的,僅僅是機緣。」
「我不同意。」我衰弱的將臉轉向旁邊。
她無語良久,「…姚,你若發現一隻會說人話的小鳥兒,鳥兒也同時聽得懂你說的話,你會怎麼做?」
她垂下眼簾,微微笑著,「膽子小一點的人,會覺得非妖即怪,離得越遠越好;和善一點的,發現她不過是普通的小鳥兒,覺得很可愛,惹人疼惜;但有的人…像是頑童,他們也覺得很可愛,但就是會去把小鳥兒捉來,鍊上腳鍊,剪她的羽毛,拔她的翅膀,對她或哭或叫都覺得有趣,誰想碰一碰心愛的玩具都不同意…」
非莉還是苦笑著,「這就是機緣、這就是運氣。除了善緣,還會有孽緣,除了好運,偶爾還是會有厄運。」
「…妳不是鳥兒,也不是玩具。」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只是靜靜的坐著。「姚,是我不對。我不該跟你說話。但我真的、真的很高興…這世間不是只有我一個。我忍不住、忍不住想要跟你多說話,因為我們這麼相同…但我錯了。你還有機會擺脫這種不幸的命運…你還沒有被捉住。」
「非莉!」我盡全力坐起來,想要拉住她,「我們一起逃吧!我們還來得及…一切都還來得及啊!」
「你在說謊。你在說自己也不相信的謊。」非莉笑著,模模糊糊的臉有著模模糊糊的淚,「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好想笑,也好高興…不再見面了。主母答應我饒過你…但她總是反覆無常。可以的話,快離開這裡吧…」
她半透明的手撫過我的臉,然後消逝了。
非莉說得沒錯。在一個真正的神明之前,我完全無能為力。我一直都是無能為力的,不管是對人、對眾生,我都沒有真正的能力。
我救不了阿梅,也救不了她。在我幾乎被勒死的時候,是她的琴聲救了我,我卻沒辦法為我的同類做什麼。
我到底能做什麼?我到底真正做過什麼?
但是,真正讓我痛恨的是,我居然撐著虛弱的身體爬起來,把這種悔恨、悲慟的情緒,一個字一個字的敲進電腦裡,像是燃燒生命一樣,刻進每個字。
然後感到麻木、疲倦。
是,我沒救了。
不管是怎樣的痛苦,都會被我封印進文字中,只剩下麻木的疲倦。
啃著指甲,我在黝暗的病房狂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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