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殺 之十六

婚禮倉促而簡單,像是在趕什麼一樣。三媒六聘都省了,雙方父母缺席,來喝喜酒的人坐不滿兩桌。

江蘇州牧的婚禮,卻如此寒薄。

但今天劉州牧的笑卻是那麼美、那麼甜。那麼嚴肅冷淡的人,所有表情都冰封起來,部屬多看一眼都會被霜寒的目光刺傷…現在卻這麼溫和、笑語晏晏,和煦如春風的謙謙新郎倌。

官場的氣氛總是敏感的,今天在座的,幾乎都是副手…一個縣令都沒來,而是派主簿或千戶來,他自己的親從官最高的也只來了一個州司馬。

但他如此快意瀟灑,這個文弱書生似的劉州牧,卻杯來不拒,酒量大得驚人。喝到末了,臉頰才淡淡的紅,豔麗不可方物,氣度雍容,還能送客。

夜風飄然他沈重的喜袍,卻似隨風而去謫仙人,難滿即將回歸天庭。


走入新房,喜燭高燒,在寂靜中發出劈撥爆燭花的輕響。

淡菊穿著同樣沈重的霞披,頭上蒙著紅蓋頭,靜靜坐在床上。他沒用秤桿,而是用手掀起了紅蓋頭,看著戴著繁複鳳冠的淡菊,臉上的胎記惹眼,看起來像是伸展的羽翼。

他挽袖,取下她沈重的鳳冠,服侍她洗去臉上胭脂,解開複雜的高聳髮髻,細心梳通她又濃又滑的長髮。她泰然的坐著,默默接受慕青的照料。然後站起來,換她挽起袖子,替他淨臉梳頭,端茶解乏。

沒有脫去喜袍,兩個人攜了手,相對著,嘻嘻的笑。

「怎麼,就走到這一步了?」淡菊柔聲,臉上卻再無憂愁。

慕青笑著輕撫她的掌心,「妳什麼時候知道的?」

兩個人問句不像問句,回答不像回答,卻彼此都聽懂了。

淡菊偏頭想了想,「三王爺,不可能謀反的。」

「是呀。」慕青點點頭,「但只有安這個罪,才能兼顧安撫大臣、又能殺掉宗室子弟,免得天家面子受損。

「皇上不會喜歡你提的。」淡菊溫柔的看他。

「嗯,」他很認真的說,「臣不密則失身。我在執事郎任上看到什麼、證實了什麼,都不該跟皇上提的。他一直待我很好,就這點,我對他很不好意思。」

淡菊伸手輕撫他的衣領,「這呢?是我的釵吧…」

慕青湧起歉意,「我是想帶個憶念兒,不是要弄污妳的釵。我父親代聘的是六公主的女兒邵縣主。我去見皇上,說了因由,請求退親。結果碰見邵縣主,她很激動…但我贏了。她沒敢真的戳脖子,可我敢…」

淡菊輕斥,「再不可敢了!我嫁你不是為了當寡婦的!」

他的神情柔和起來,卻再無一絲陰鬱茫然。「淡菊,妳真嫁給我了。妳不知道這一路上,我心裡多害怕。若是妳不肯怎麼辦?但妳肯了,真的肯了。我心底真歡喜,若是現在…也沒關係。」

淡菊不想他在這問題多糾纏,「若我不肯呢?」

他愁笑,「是呀,我也煩惱。人說我長得好,或許妳會因為這留下吧?但妳去養生堂白看病,越是難看的孩子越愛惜,長得越不好才越能留妳…所以這不成。綁著成親吧?但妳的心不在,找到一點機會就會走了。妳這麼狠,真走了就不會回來,我又不敢了。

「纏著妳賴著妳,總有天妳會煩。疼著妳寵著妳,但妳的心兒在不在呢?其實我最想拿金鎖把妳鎖起來,哪兒都不讓妳去。但我怕妳惱。不過不管妳惱不惱,要不要嫁我,我是不讓妳走的了…」他破顏一笑,「但妳肯了,真的肯了。」

淡菊跟著笑,笑著笑著,滴下淚來。「…不管將來怎麼樣,現在我很是歡喜。只是…你將來怎麼辦?」

慕青攜緊她的手,滿含歉意,「說到這,我萬分對不起妳。這州牧是做不久了,還不知道會遠貶極北苦寒,還是瘴癘之地。妳嫁了我,就得吃苦。一點福也沒得享,得跟著我顛沛流離,吃盡苦辛。但皇上…還得扣著我,不會肯讓我辭官的。將來會不會有滅門大禍,我也吃不準…不過真有那天,我定保妳周全…」

「…我是醫生,從來不怕吃苦。」淡菊握緊他的手,嗚咽著說,「你…這幾個月,難為了。」

「想著妳的時候難受得緊,其他沒什麼。」他燦笑,眼睛瞇得像是兩彎月,「只被我父親打了兩頓家法,被皇上拿鎮紙磕了一下頭。」他不大好意思的摸頭,「不是怕妳見了傷問,不想告訴妳的…」

淡菊低頭了一會兒,抬頭輕笑,滿臉淚痕,「我從來不怕死的。若你先行,且等我一等。若我先走,就去那兒整房子等你,你慢慢來,等兒孫滿堂,福祿雙全再來…」

慕青紅了臉,嘻嘻的笑,「妳怎麼,搶了我的話呢?我跟皇上說了,心底突然整個輕鬆起來了。覺得死也不要緊了,別人說我什麼,也沒關係了。現下又娶了妳,所有心願都得償了。

「妳的要求那麼簡單,我一定能辦到。先前我騙妳上船,後來我讓妳信了我,算扯平了。現在妳試著再信我一次,到我死的時候…讓妳蓋棺論定。若我又騙妳,妳就上面刻『天下第一負心人』,讓天下人都唾罵我好了…」

淡菊啐了他一口,「誰等天下人來罵,我先去揪著你問就是。問你記不記得今天說的…那些別個人又是怎麼回事…」

慕青拉緊她的手,悄悄說,「一個娘子就使碎我的魂,用盡所有機心,哪有力氣再有什麼別個人呢?」

淡菊紅了臉,要把手抽回,慕青不讓,兩個人披散著長髮,撕鬧了一會兒,又相對痴痴的笑。

明明前途多難,命運未卜,生死完全不在掌握中。但他們相攜微笑,從無此刻如此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