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親後卻數月無事,慕青卻不掛懷,趕著帶淡菊去觀次錢塘潮,又去游江數次。
在外淡菊總是戴著面紗紗帽,跟在慕青身後半步,慕青也不顯親暱,只是悄言淡語。但觀潮時地動天搖,浪濤撲天蓋地而來,慕青覺得身後淡菊一動,默不作聲的悄悄握了握她的手,兩人相視一笑,又放開了。
慕青此刻卻快意非常,覺得再無所懼。偶有流言一句半句的吹到他耳底,也只是一笑置之。他是一州之牧,雖知他君前失儀,寵眷不在,也沒人敢在他面前出言不遜,就算是些小動作,他也能泰然面對。
他嘗聽百姓言,破罐子破摔,現在可懂意思了。掩著蓋著,事實就是事實。若是自毀聲名可以保住淡菊的命,那又何妨。天下人都輕他賤他,又如何?淡菊都願委身委心,從無或改,也就夠了。
因為無須掩蓋,反而坦然。只是江蘇如此美景,一直沒帶淡菊出遊,辜負良辰,未免有些抱憾。
三個月後,錢塘潮較往年為盛,竟至漫過海塘,溢壞百頃良田。慕青被參了一本「怠忽職守」,聖上震怒,說劉慕青「為人桀傲、忽上輕下,少年得志而張狂,有背殷殷期許」,將他貶去海南崖州為司判。
大明禁海,從江蘇到海南只能經陸路,道遙路遠,途中多山,多經瘴癘之地。許多貶官未到海南便已病死,客死貶地者更不可數。朝官對貶崖州畏如猛虎,甚至有寧可懸樑飲鴆也不願前往。
他們倆卻笑嘻嘻的,像是要去遊山玩水一般。
早在他們成親第二天,慕青就開始發賣身邊帶不走的財物,淡菊也開始準備常備藥物,並與藥館請辭。貶令一下,很快的就整理好行李,沒有拖延就往海南而去。
一路上倍極艱辛,屢遭險境。夜宿時慕青總睡在外側,摟住淡菊,枕下置劍。所幸幾次被襲,都有驚無險。就在廣東等船去崖州時,一夜數驚,慕青索性不睡了,抱著淡菊,寶劍出鞘,坐在床上聊天。
「想來不是皇上,」他語氣閒然,「大約是邵縣主覺得被我羞辱,所以遣人來找點麻煩。也說不定…」他遲疑了一下,「說不定我爹也有份。」
淡菊輕笑一聲,「想當然耳。」
「…不管我爹怎麼樣,都是因我之故。」他滿懷歉意的說,「是我帶累了妳,妳若心中不快,對我發作也未嘗不可…只求妳別怪我爹。」
「我何嘗怪你,又何曾怪過你?」淡菊感嘆,「父子天性,舐犢情深。那是你的父親…」她的臉微微紅了紅,「也是我公公…」
「我知道,妳這樣好…」他嘆氣,「妳都勸我要信我爹,是我不好,怎麼都不能聽妳勸…終究是愛莫能棄,害妳…時時有性命之憂。我爹燒了迷途小築,又要害妳性命,妳要怪要恨,也是應該的。但他終究是為了我…他到底是我爹。」
「就說不怪了。」淡菊偏著頭看他,「我都把他的寶貝拐走了,他別怪我就好。我師父做不到的事兒…我倒作成了。現在都不知道我是怎麼成的…」
慕青垂下眼簾,靨生霞暈。「這麼?緣故細細說來很費工夫,娘子有沒有一生一世來聽?」
淡菊大羞,慕青執了她的手,對著傻笑,不知如何才能說明心底的歡暢。
相依片刻,慕青輕嘆,「我爹…也很可憐。這次回京,他跟我說了許多…我也想了許多。我爹那人,才高志遠,一心要當名臣。可他鋒芒畢露,心機百出,又不肯收斂…將來必定要跌大跟頭。他子息上又非常艱難,除了我,幾個弟弟妹妹都早夭,現在納的新姨娘才懷了又沒了。我若不管他,他將來靠誰好呢…?」
淡菊默然不語。雖然她受師父教養,不怎麼嚴守禮法,但侍奉翁姑這種觀念,早潛移默化到骨子裡去了,勢必該然。但她實在沒辦法把這個棄誓忘信的「趙公子」當成自己的公爹,不說趙公子要殺她,就是對師父,也過意不去。
慕青看她神情鬱鬱,忙說,「我知道妳不喜歡他…誰會喜歡想殺自己的人,還放火燒房子…但他真的可憐。我爹愛妳師父,一輩子惦著記著恨著…那是他喝醉酒,令人綁了我,親手行了頓家法…」
淡菊眉頭一擰,「他常打你麼?」
「從小到大,連手心都沒捨得打。其實也不疼,他雖是喝醉,終究是意慈手軟,打斷了戒尺就扔著哭,說了好多…說你師父撇了他,我娘也撇了他,現在連我都要撇開他了。
「他呢,一輩子都惦記著失去的人。你師父走了,他惦記著,沒多瞧我娘。我娘上吊自盡了,他又惦記起來,對餘下的幾個姨娘總是沒好氣色。他自信滿滿的拿我…沒想到出了差錯,我真讓綁走了,他恨得屢出狠招,還敢明裡暗裡逼皇上決斷…妳說他是不是可憐呢?
「那天我自己上了藥,躺著想妳。越想越覺得我爹又可憐又傻。說來說去,都是他傷得不夠重…跟我比起來,那只是蹭破皮而已。就是傷得太輕,擁有的還太多,沒讓他明白過來,妳師父多麼好,有的人錯過就永遠沒有了。害了妳師父,也害了我娘。
「既然錯過了妳師父,那他就該好好待我娘。但他又不,只惦記著不在眼前的人。都有了我了,他又瞎想,說子息不旺,抬了一個姨娘進門。成天跟我娘鬥氣,氣得我娘自盡…他才打殺姨娘,又惦記我娘了。
「想到最後,淡菊,我想明白了。本來我很恨很怨,常想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我爹要這樣…我什麼都沒做,為什麼有這種遭遇…我想到妳,想到我們在山上的日子,想到我爹哭得那麼慘…我突然不怨也不恨了。禍福相倚,否極泰來。就是我爹傷得不夠重,失去的太少,才不知道要珍惜,所以我才要傷得那麼重,失去那麼多,學會什麼叫珍惜。
「早在我想明白之前,我就知道了,只是我還不知道我已經知道。我知道什麼是珍貴的,所以硬去求、去賴,就算是使碎心也要把妳攢在手裡捧著。我不要跟我爹一樣老是惦記,我就守著妳。」
「…這樣,似乎不太健康。想法兒也不太對。」淡菊笑著笑著,落下淚來,「我師父說過,這是一種疾病,叫做『創傷後症候群』,還有一個名詞,我現在記不清…」
「那妳,讓不讓我守著呢?」他垂下眼簾,低頭問著。
「讓你守。」淡菊破涕而笑,「讓你守到煩。」
「我不煩。」他笑,燦爛若雲破天開的月色,「我不用健康,妳肯讓我守著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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