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四 自然
我正在設法將所有的植物都地植,儘可能的安排適合的環境。蘭花之類的都往樹上綁,不然籬笆也是個好選擇。
這是件大工程,的確。但我不怎麼覺得疲勞,反而陷入一種空白而幸福的狀態。
身為園丁的人類,偶爾會誤入「自然」。脫離人類所有的愛恨怨憎,歸屬在絕對中立的植物中,每一時每一刻都那麼滿足、再無所缺。
「意義」在自然之前,毫無意義。
櫛風沐雨,花開花謝。平靜的面對萌芽,更平靜的面對死亡。一切都是循環,或者稱之為「大道」。
可惜這樣的時刻很少,一但脫離我都會陷入深深的惘然。我開始有些羨慕植物,對玉荷有著淡淡的歉疚。
終於比較明白,為什麼他在狂怒焦躁的時候多…除了植主之一影平的影響,更多的是,原本絕對平靜安祥的植物形態,卻被迫離枝,承擔龐大的契約,逸脫大道的懷抱,不再是自然的寵兒了。
現在他的脾氣比較穩定了。在我拒絕退讓,甚至主動獵殺後,我才知道將他餓成什麼樣子…成為這樣異常的存在,地氣不足以潤養他,所以一直處於飢餓狀態。
現在終於讓他滿足了。作為本株的梔子花繁盛得發出朦朧翠綠的光,澤被花園裡的其他植物,生氣旺盛到難以想像,已經開始侵奪園內小徑,顯得雜亂不堪,像是一方山野。
但我放任讓他們去。
身為一個「不法之徒」,我已經有了覺悟。甚至我感覺得到,原本遙遠而虛弱的威脅,日益強健、憎恨與日俱增。
我就知道官方不會什麼都不做的。
像是朱炎拐著彎兒幫我存活,官方自然也可以拐著彎兒嘗試讓我提早受審。
我早有覺悟。
只是,我不覺得玉荷會記得澆花。那在盆栽裡的植物就很可憐了。所以我盡力地植,侵佔了一些不屬於我的土地…畢竟太多了,我得種到門外去。
喝了那一小杯蜜,玉荷表情空白愉悅的坐在梔子樹枝上,薰風吹得他白衣獵獵作響,垂下來玉白的足屐著要掉不掉的木屐。
其實木屐並不是日本的特產,只是許多華人不知情。罷了。這世間太多成見和自以為是,魔戒都能夠抄天堂了,還有什麼謬論值得稀奇?
我知道他沈浸在與自然同步的美妙中,所以沒有喚他,而是獨行去上班。
說來好笑,當我極力忍耐和忍讓時,總是時時被干擾。當我反擊,甚至獵殺之後,那些忌妒生命的死者,反而絕跡了。
但我不想改變什麼。我依舊步行過彩葉構成的小路,依舊當個花店小店員。當時間顯得很有限時,就會覺得身邊的日常分外珍貴。
老闆深思的看著我,「小夏,妳病囉?」
…啊?
「沒聽到妳囉囉唆唆感覺很奇怪啊。」他搔頭,「看妳男朋友還黏踢踢的,可見不是吵架。那絕對必須是病了。」
「老闆,」我心平氣和的說,「你若很想念被囉唆的滋味,我建議你和老闆娘復合…」
他奪門而逃了。
他和老闆娘離婚了,我卻異常倒楣的誤中流彈。老闆娘來找我哭訴過,也撒潑過。最後還領了幾個「兄弟」來試圖教訓我,罵我狐狸精。
生氣嗎?其實沒有。有點好笑,也有點無聊。她帶來那幾個「兄弟」,玉荷都來不及出手,就被老闆揍飛了。
他沒揍老闆娘,卻被盧得非常不耐煩兼大怒。之後街坊阿姨伯母熱心為他作媒,他都臉色大變的逃跑。
我將來應該會很想念他,最接近父親的人…如果那時候我還有記憶,還知道何謂想念的話。
雖然沒有參加到姊姊的婚禮,但哥哥的婚禮,我趕上了。我的賀禮是一把捧花,讓嫂嫂立刻把她原本那把扔了。她熱情可愛,喜歡多肉植物和空氣鳳梨。理由有點好笑…因為她很迷糊,常常忘記澆花。
有了植物這個話題,我和哥哥嫂嫂很有話說。送給哥哥的翠晃冠又換盆了,嫂嫂甜蜜的抱怨,「這呆子為了換盆,手不知道被扎了多少刺!跟他講我來,死都不肯。明明是園藝白癡…」
哥哥只是笑,為我們倒紅茶。
後來我順路去探望姊姊和我的小外甥女…她肚子裡又一個了。因為我託哥哥轉送的翠晃冠,她開始喜愛這種長滿刺的小東西。水澆得有點多,但還是長得很好,只是她不知道怎麼換盆,有點擁擠了。
我買了一些小陶盆和多肉專用土,再次上門。教她怎麼安全的換盆,並且一盆盆的換給她看,好奇的小外甥女張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我勞作,搶著幫我用小湯匙填土。
姊姊把她教得很好,明白這些刺的危險,而不是把她養在無菌室裡,風雨不侵。
我以為會很尷尬…但園丁與園丁之間,沒有尷尬這回事。我們討論日照澆水和施肥,細屬仙人掌與大戟科的差別。
我很喜歡、非常喜歡和哥哥姊姊們渡過的,悠閒的午後。雖然他們力邀我回台北,不捨得我一個人在台中孤苦伶仃…我也相信,嫂嫂不會有任何意見,如果我在她家安居的話。
哥哥的新家在市郊,開車上班真的滿遠的…但有非常珍貴的小院子。
他們會善待我,我知道的。
但我真的不忍心…讓他們為我哀悼哭泣。
走過許多崎嶇蜿蜒、自我迷路的歧途。我不得不承認,「自以為不幸」是件荒謬又值得惋惜的事情。
如果我早一點學會伸出手,哥哥和姊姊一定會握住。當時的他們還是迷惘的大孩子,真的不能苛責他們。
我忽視了就在眼前的珍寶,強求就是無法愛我的父母。
這真是…無與倫比的愚昧。
但晚覺悟總好過永遠不曾覺悟。或許偶爾誤入自然的慈悲中,我領悟到很多事情。可我不想哀悼那些損失…不想再「自以為不幸」。
其實已經很不錯了。我有家人,有個可愛的、眼睛倒映著碧藍晴空的外甥女。我有…心靈上的父親。
還有一個,現在比較好溝通,依舊很難相處,卻會捍衛在我之前,讓我活到現在的梔子護法。
不管怎麼磕磕碰碰,曾經彼此仇視,但他還是在我身邊。
我的人生,其實還是很飽滿的,並不是蒼白一片。
「妳在訣別。」玉荷冷冷的對我說。
「沒有。」我想也沒想的回答。
「沒出息的東西!」他反常的大怒,完全忘掉他堅持的優雅和嘲弄,「莫非妳就認定我不能保妳永年?!」
我覺得有點好笑,心平氣和的回答,「玉荷,別染上人的壞習性…我不欺騙自己,你也別欺騙自己。」
他突然將我撲倒,掐著我的脖子,瞳孔完全轉赤,發出恐怖的紅光。
但我沒有害怕。掐得這麼鬆…所謂色厲而內荏。躺在泥地上,我看了他一會兒,然後抱住他。
他整個僵硬了。
很多話想說,卻覺得也沒什麼好說的。即使是草木,孰能無情。我們相伴了十來年,即使是阡插,他也是從我手上扎根成活,是我第一棵植物,唯一的護法。
他奪身而去,捲起無數落英殘葉,乾脆把我埋了。透過葉縫,我看著薄藍的天空。
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夠天葬,凝視天空到最後一刻。
玉荷三天沒跟我講話,之後就一切如常了。
我想他應該是想通了。再說,我們之間那個不清不楚的契約,在我死亡時就會自動終結。他那麼強烈自我主張的花精,就能夠接續我的人生獲得真正的自由。
怎麼想都是好事吧?
現在他很積極的入世,甚至真的去上大學。雖然還是模仿…但已經很逼真。
這樣我掛心的事情又少一樁了。
噢,我並不是不想活了。相反的,我想活,非常非常想活下去。我好不容易發覺了自己的富有,我是人,我也會執著並且貪婪。
但就像玉荷說的,活著不是為了苟且偷生,而是希望痛痛快快的活,死也要痛痛快快的死。
我不僅僅是個人,還是個服膺自然的園丁。絕對中立的植物會借給我力量,就是他們也無法認可非自然的死者苟存於現實,明明可以重新開始--天選種族的人類獨享轉世重來的機會,卻為了很無聊的緣故糟蹋了,放棄回歸輪迴。
至於我的理由,就更平常了。
我不要再看到超現實侵蝕現實的悲劇。
***
「不要再這麼做了。」在初秋的下午,有個常來買白菊的少年,憂鬱的對我說。
我詫異了一下。或許別人不會發現…但我明白他是什麼。我打工快四年了,他也幾乎每十天來買一次白菊,在我來之前就是如此,但我那神經大條的老闆完全沒有發現這個少年數年如一日,完全沒有長大過,只是會習慣性的準備很難銷的白菊。
他很聰明低調,甚至知道要避開玉荷。他身上的確有淡淡的血腥味,卻很陳舊,帶著腐朽的味道。
我說過,我的客人們當中有些很奇異…雖然數量很少。他就是當中最奇異的一個。
他曾經是人…後來變成妖怪。簡單說,他是個有靈智、有修行的殭尸。
「為什麼?」他困惑的問我,「妳仇視死者?那妳最當仇視的應該是我。」
「我不是仇視死者,更不會仇視你…」我無奈的笑笑,「你記得自己曾是個人類。」
進食得非常悲痛的…殭尸。他一定要吃人類的血肉,所以去盜新死不久的墳。吃完還會仔細的整理墳墓,痛苦不堪的獻上白菊。
其實人死都死了,屍體擺著也就只是成了蛆蟲食物,最後還是塵歸塵土歸土。他根本不必那麼悲痛。
玉荷對他興趣缺缺,絕對中立的植物對他也沒意見。
「我仇視的是惡法、是仇視生命的死者。」我淡淡的回答他。
「惡法,也是法。」他神情平靜些,「妳一個人類是無法撼動整個體制的…現在,還來得及。譬如宗教的庇護…」
「你已皈依?」我倒覺得有趣起來。
「道門。」他淡淡的回答,「最能約束我兇殘的天性。」
我有點難過。成為殭尸不是他的意願,但他總記得自己曾經是人。沒辦法…說服自己跨越最後的底線。
「恐怕我只能謝謝你,卻不能照辦。」我笑了笑,「不,我不是仇神…我知道神祇有他們的不得已,也知道冥府有他們的立場。」我想到朱炎眼中淡淡的不忍心,語氣柔軟了點,「我已經犯下逆天大罪,再去麻煩神明…我辦不到。」
自己惹的禍,自己擔吧。我都害怕牽連到朱炎呢,何必拖其他無辜者下水?
「妳若表達了從此收手的決心,並且皈依在宗教下,冥府也會樂得化干戈為玉帛。」他沒有放棄,「冥府的人手嚴重不足…只是剛好妳莽撞的惹怒幾個…特別『有背景』的…人。所以…」
說真的,我很詫異。我跟他不算熟,他總是默默買了白菊,就默默的走。我們的談話幾乎屈指可數。「我很感謝,但我不懂。」
他看著我,露出惆悵的神情,「我不希望我慣常所見的風景,少了任何一個不該少的人。」
我的確是個…非常富有的人。那些常與我玩笑的的「奇異客人」,在我逆天不法之後,幾乎都不來了。
但一個幾乎和我沒有交集,死者所化的殭尸客人,卻不希望我這樣莫名的消失在他習見的日常。
「這樣,你大約就能明白我的心情。」我柔聲回答,「我不要我慣見的日常,再出現任何類似的悲劇。」
他輕笑,悲憫而愁苦。
之後他還是來買花,十天一次。直到我的最後,都沒有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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