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一如往昔,站在窗口,俯瞰著對面的女郎。
他已知曉,那有著唐時容顏的女郎姓謝,住在對面的三樓。他不能停止自己的凝望,看著她,穿戴整齊上學。每每她走過,空氣中就飄著,那種輕微的幾乎聞不到的香味。
奇特的香味。
週日,頹唐的都市,早晨一片死寂。女郎仍一早出門,意外的,向他的窗戶一望。
針尖般的目光,銳利的令人疼痛。豔笑如牡丹,在清純的臉上張狂。
唐時。
狼冷靜的翻下陽台,勁風急馳追逐眼前雪白的影子。
人群中,偌大的寂靜。只聽到她有條不紊的呼吸。敏捷的,穿梭過木麻黃的街道。
讓人張不開眼的鬥氣…指引著唐時的所在。
幾乎追撲而至…卻又數忽而去…
狼抬頭,望向透明的電梯,素白的唐時,在澄澈的電梯中,俯看。
沒有猶疑的,狼衝進對襯的另棟大樓,一樣透明如水晶的電梯,與唐時遙遙相對。
唐時熱切的眼光,支解著他的每一部份的肌膚。狼冷著面,眼光晃如炭火。灰沉的天色下,閃動。
在樓頂,狼看不見唐時。卻可以明顯的,感覺她的存在。所有的官能,清澄明淨,連她長髮在風中飄搖的姿態,無須眼睛,也看得到。
到我這兒來…我的狼…即使貼近她殷紅的嘴唇,也未必聽得見的聲音,卻在狼的心中,燃起熊熊的殺機。
呼嘯一聲,狼的臂上激射袖箭,連結著蛛絲般的鋼索射穿牆垣,橫越兩棟大樓,凌空而來…
落地低伏,起望唐時。肅然而立的她,雙頰讓天風撲得紅豔豔。白長裙幾至腳背,潔白的蕾絲襯衫。
穿著打扮和時下樸素的學生,並無二致。除了手中,兩把開鋒冷光的短劍。
「又見到你了…狼…」纏綿的聲音,微微帶著一絲嬌吟。目光、鬥氣,卻鋒利的割人。「這個身體裡面,」唐時按著自己的心口,「還有一條靈魂在…謝芳菲…她不准我濫殺…只好到這來。」
唐時。
狼的心中,默默狂喊著。
「如果可以…我希望在下面見…」三十樓的樓高,城市的喧囂,隱約可辨。「讓更多人看見我們…看見我們的戰鬥…看見我,怎樣折辱你,怎樣殺掉我的狼…」她漸漸激昂…震顫起來。
乘著她的浮躁…破空狼劃下絕命的一劍。
望進她無波的眼睛,雙劍架住狼的攻勢。唐時的眼神中,薄薄的蒙著一層冰。揚起一片寒霜,不滿二尺的劍刃,已往狼的眼睛招呼了。
狼向後翻滾,躲去失明的危險,袖箭飛射,唐時揮劍斬落。
初春陰霾中,陽光微弱的透過雲層,無力的沒有溫暖。
兩人仿如泥塑,凝滯不動。東風緩緩的吹著唐時的白裙,飄動狼的頭髮。
嗡然一聲,狼挾著凌厲,將劍揚成長虹,優美的劃向唐時;她向後躍成ㄧ彎,飛身而上,看著狼的專注得發光的美麗臉龐,雙劍齊出,迅捷一如閃電。
只見一團白影裹著兩道銀光,舞向狼。
倏忽來去,唐時和狼。聽得密集悅耳的金玉之聲,三劍交鋒,濺起點點火星,霎那已遭遇數百招。
兩條模糊的影子,銀蛇般三道劍光,趁著冷陰的春風幻化,交纏成一片。
相距約五步,凝住。風中飄了點點的殘花碎瓣。
不是殘花。
狼的頰上,沁著血珠的傷痕。唐時輕沾著鋒上的鮮血,送進口中,恍惚迷離的微笑。
「見血就好…」唐時的聲音柔軟而濃重,「下回……我會殺了你…支解你…親愛的狼…等你變強之後…」
我等不到那時了…狼心裡想著,等不到了…光是想著妳…就令我極其痛苦…要解除這種痛苦…只能…
狼的劍,從輕靈狠絕,轉成沈穩遲緩。每推出一劍,挾帶著凌厲的勁道,卻沒有急馳的刀風。
唐時的眼,亮了亮,像黑暗中的貓眼。盯上獵物的貓眼。
她將右手的劍,拋射進水塔之上,斜斜的映著,薄薄日光。
狼先攻九次,每一擊都應中要害。可是唐時若無其事的,用一把短短的劍,事先就封住他的劍招。
唐時溫柔的看著他,「很不錯了…蓮華九式…我很久沒看見用得這樣好了的人了…每式九變…每變還有九化…大半你都領略了…」
她的劍招一轉,用著狼的招數重演一遍,然而狼對著熟悉已極的劍法,居然左支右絀。
狼渾然忘了,想要殺死唐時的想法。忘了想要被唐時殺死的想法。他只專注的,看著優雅一如蓮花的唐時,看著用來殺人的劍法,讓她舞成一首淡幽的詩箋;暗暗隱著,浮動不已的血腥味。
第一次,狼不是為了殺戮而動劍。
他狂熱的,好像全身要燃燒起來一樣。以前學劍時的疑惑,一下子,在和唐時的對峙中,漸漸明白了起來。忘了…忘了…一切…連自身都…
嘗到了酣戰的快感。致命的,鴉片似的快感。
當他的劍被盪開來,近午時。看著劍脫手而去…他只有淡淡的遺憾。
居然…沒能多對戰一會兒…沒能將所有的變化學全。
再也見不到唐時了…
當唐時揮劍而下時,他深深看了唐時一眼,將她的影子,攝進閉上眼後,黑暗中,一個鮮明的倩影。
殺死自己喜愛的對手…讓唐時在興奮中,夾雜著揪心的悲感。揮劍至狼的面前……
一隻純黑的長尾鳳蝶,翩翩停在狼的睫毛之上。微風中,顫抖著。
春天中,短命的蝴蝶…看著羽翼未乾的蝴蝶…
綿細的,薄紗似的觸感,蒙住了狼的臉;隔著雪白的蕾絲,看見唐時雪白朦朧的面孔,看見,她朦朧嬌嫩的身軀。唐時,赤裸如嬰孩。
狼迷惑了。唐時看著他的迷惘,緩緩拿開蒙在他臉上的蕾絲襯衫。
「我想要你,狼。」唐時閒閒的說著。表情溫愛而愉悅。
狼的腦子一下子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看著唐時俯身吻他,感覺她赤裸的身體,有著冰涼柔軟的肌膚。
旋即陷入昏眩的漩渦之中。
不是沒有進入過別的女人…狼對於慾望,卻有著反常的厭惡。或許是討厭女人臉上那種屈辱的神情,或許是憎恨那種謙卑,那種糾纏的模樣;討厭女人的曲意承歡。他寧願去練劍,去打靶,在劍光硝煙中,一樣擁有瘋狂的快感。
唐時卻不是如此。
看著她,歡然的,狂野的佔有了他。用一種喜愛而熾熱的眼光,肆無忌憚的搜尋他全身的每一寸,用著相同的力量,互相擁抱著,冰涼的肌膚,剎那間,火熱起來。
也如戰鬥一般,唐時和狼。酣暢的交戰著,或說交歡。
激烈的,荒淫的戰鬥。唐時跨在狼之上,白皙的皮膚全發著緋紅,湧出如雨的汗珠,頭髮半濕。她奮力甩起垂腰的長髮,在空中畫出一道漆黑的流瀑。
※
頹然倒在唐時的身上,狼有些迷惑的梳理過唐時漆黑的,像是活生生的頭髮。沒有染過,沒有燙過,黑直的不何時宜的長髮。
呼吸已然緩住的的唐時,望著天邊已西斜的薄日,無視侵骨的寒風,她的身體,發出真正春天的溫暖。
她曲起一肘看著狼,沒有笑容的憐愛,撫著狼的臉。
困惑著,唐時覺得有點混亂。何以沒有殺掉這孩子呢?珍視著每一個喜歡的對手…因為珍視,所以她會盡力打敗對方,徹底折辱之後,殺掉他。然後在摧心的悲感與滿足中,一次又一次陷入狂歡般的回憶中。
為了不失去狼,她該殺了他的…
但她,只深思的,溫然的,看著狼閉上眼,在她溫暖柔潤的輕撫中,睫毛顫動著。
沈浸在一種罕有的溫情之中。當短髮精神矍鑠的女子,帶著好奇的笑意出現在他們面前時,唐時居然溫和的對她一笑,並沒有慍怒的模樣。
那女子沒有望向唐時。毫不掩飾的打量著狼,從臉到最最隱密的地方。她笑,卻感覺不到歡意,彷彿肉販子在挑選上肉一般。
「六號。你的組織將你的使用權賣給了我們。乖乖跟我走吧!你的女人,也可以來。不過,她從此也和你一樣,隸屬於我們的財產。」
「你們?你們是什麼狗屁組織?」狼的臉嚴嚴的凝上一層寒霜。
「你會因為這句話…付出嚴重的代價!」呼然破空而來,狼將頭一偏,那幾乎有三公尺的長鞭,居然迴空繞了一彎,直取半臥在地,赤裸而嬌弱的唐時,準確的纏上她的黑髮。狼回身想救,已然不及。
唐時紋風不動,臉上的笑意更盛,輕揚長髮,從鞭下滑出,那女子揚鞭回防,鞭上竟捲了數枚銀針,順著迴鞭之勢,疾射自己。她大驚,就地滾了幾滾,異常狼狽。
唐時站起身來,斜斜靠著水塔,仍是弱不禁風的模樣。
那女子不敢置信的望向唐時,微笑起來。她棄鞭,肅然的抽出劍,稽首,出招。狼沒等她靠近唐時,迎劍邀鬥。
幾何時,樓頂上聚了她的夥伴。那些男人,望著唐時赤裸的身體垂涎著。她卻了無所聞,專注的看著狼的戰鬥。
熱戀的,在狼活生生的身體上游移著,在酣鬥的狼身上意淫。看著狼,唐時的臉,動情的發出緋紅色。捨不得錯過一點狼的動靜…所以當有人把手放在她赤裸的胸部時…她不假思索的打裂他的頭。然而…噴濺的鮮血和腦漿…一下子,把沒有滿足的殺戮感勾引了起來,她茫然的望向那批獵物,帶著恍惚的笑容。
看見對手驚恐的神情,狼也正好看見唐時的殺戮。沒有選擇,沒有勝負的殺戮。用劍剖開第一個人的肚子,左手插入第二人的太陽穴;回身發出銀針,準確的射進第三人的瞳孔和咽喉。狂魔似的來去,觸身即是哀嚎與恐怖。
臉上帶著恍惚溫愛的笑容,頰上鮮血如胭脂。
當狼近身時,唐時舉劍而下,似乎連一絲絲認識的目光都沒有。狼奮力架住她的攻勢。
「快走…滾哪!」狼暴躁的大叫,哪女子如夢初醒,急急集結殘部。
看著她…勢若瘋虎的嗜血。狼突然拋去劍,忍著透臂而去的痛楚,擁住唐時。
唐時將插進狼上臂的劍拔出來,透過初昇的薄月,舉劍想插落他的眉心。
她的長髮垂下來,在狼的臉上落下陰影。酷似長尾的,美麗鳳蝶。
憶起那個昏暈的季節,那個瀕臨死亡的一刻。滿天飛舞著,長尾黑色,夾著赭紅美艷鳳蝶。生命漸漸的抽離…血液慢慢的停止…連映在瞳孔中的色彩…都漸漸淡了…只剩下…蝶身耀眼的赤紅…
唐時。前生死亡的回憶。
※
狼醒來,望見那個雪白的背影,上臂的傷,已被妥善的包紮好,奇異的,沒有一絲痛感。
唐時走近來,他的心,卻墬入冰窖一般。
不是唐時。
相同的面貌,相同的身量。他幾乎敢肯定,擁有相同的肉體。但,令他發狂的是,她,並不是唐時。
她內斂而沈穩,面上帶著一絲愁容。
「請你以後,不要再來找唐時了。」她聲音爽脆,和唐時的嬌糯不同。雖然明顯的,是同一人的聲音。
「唐時呢?她在哪裡?」狼扣住女郎的手,女郎痛楚的掉下淚,隨即狼覺得一陣電擊,忙鬆手,手上焦了一層外皮。
狼沒有看一眼手上的傷,逼問,「唐時呢?」
「你早就發現了吧?有時是唐時…有時是我。因為…我們都是死人…不全的幽魂…我死於東周。唐時死於天寶年間。魂魄不全…所以必須相依才能指揮同一具肉體…」
…芳菲不讓我殺生…唐時悠悠的聲音…
「芳菲?」
芳菲點點頭,愁容更盛。
「唐時當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厲鬼…所以她不大能控制自己。你和她一起…早晚會讓她殺了。」
狼深深的看著,和自己心愛的女人共用身體的芳菲,我能,我能分的出來。我不愛這個楚楚可憐的芳菲。
狼下床,穿上鞋子。抬頭望著芳菲。「唐時呢?」
芳菲卻不懼他那尖銳的目光,「我讓她沈睡了。」
狼站起來,看著和自己差不多高的芳菲,「我會等。」
「我希望你別等。」
狼沒再說話,沈默的離開。
※
如果,狼沒勾起唐時瀕死前的回憶,沒勾起她的柔情,我是沒辦法禁錮唐時的。
但,若不是狼引起唐時的殺機…她也不會恢復原來的厲鬼唐時。狼身上的殺氣…太烈…
芳菲心事重重的躺在床上,對於肉體陌生的痛楚,盡量的不去想。唐時接手掌管身體後…芳菲為了不想知道她準備做什麼,強迫自己沉眠。
唐時…你還想見狼嗎?還想…殺掉你最喜歡的人?
是的。狼…是的。從層層禁錮的深眠中。
從一望無際的夢鄉,荒漠般的內心世界。唐時微微睜開眼,透過無邊的黑暗,無聲的。悠悠的。
每一夜,盤旋在狼,最美的惡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