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十七親寫的狀案非常嚴謹簡潔,甚至狡猾。
她將焦點都聚焦在「已死停席」,卻在「死後」接到休書,理由居然是「惡疾」。完全撇開與皇室有關的絲毫關係。
死人不會得惡疾因此被休,如果是生前得了惡疾…那海寧侯府該有人來說明她是的死因,畢竟都斷氣停席了。
但不管是多高明的訟師,只能啞口無言。在私底下儘可談論,但在檯面上說予官府…簡直是自找死路。
這畢竟是皇后因此避居西宮,上天為之代為憤怒發雷的神蹟。
連親臨的海寧侯都無言以對。
對陳十七只剩下膽寒和敬畏的京兆尹,明快的做出「義絕」的判決,休書無效。畢竟海寧侯徹底失勢,而眼前這個九尾狐仙娘子救人無數,現於京就太子有嗣國有大喜,大大的吉兆啊!瘋了才去惹她吧?!無量壽佛無量壽佛…
嘲笑譏諷的聲浪,一波波的湧上來,海寧侯覺得,窒息,無法呼吸,像是被按在泥塘裡般狼狽。狂怒與恥辱幾乎要燃盡了他的理智。
穿著月白深裾殷紅罩衣的陳徘徊,華麗得囂張的華服,和清麗不可方物的妝容,望向身邊威儀凜然,即使著墨青儒袍依舊氣勢端凝的佳公子,眼神那樣柔和,熟櫻桃似的唇,對著陳祭月笑…
不對!通通不對!
陳祭月只該是公主的寵物,唯一的用途就是拿來頂公主死亡的罪!陳徘徊該是我的!是我的髮妻!就算我不要她也該去死而不是違抗我!她應該愛我、卑微的愛我,只求我的垂憐!
明明她就是這樣表現的!難道你們都瞎了,不知道她的真正心意嗎?她現在只是想要脅我!她明明渴望再成為海寧侯夫人!
「陳徘徊!」海寧侯孫節如瘋豹般排眾而出,拔劍刺出。
絕不容妳避逃。
電光石火間,陳十七深琥珀色的瞳孔,閃亮了一下,卻讓海寧侯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化為虛無,只剩下她明亮美麗如熟蜜的瞳孔。
或許有一天,你會殺我呢。陳十七慵懶的說。
怎麼可能?我寧可自己服鴆毒,也捨不得動妳一根頭髮。海寧侯聽到自己這麼說。
劍匡當的掉在地上,海寧侯痛苦的握著自己喉嚨,喘不過氣,腹內如絞,心跳如鼓。像是他所知道的、曾經見過的,陳徘徊喝下鴆毒的反應。
四周的驚叫的模糊了,只有永無止盡的痛苦環繞著,和不再美麗、如奪魂惡鬼的琥珀瞳孔,發出冰冷的光。
其實一切發生得很快,海寧侯衝上來時,鐵環已經拔劍準備接招…但海寧侯突然落劍,然後倒在地上發出殺豬似的慘叫,讓這個北陳第一女劍客很是傻眼。
保護著陳十七的陳祭月,只覺得陳十七握在手臂上的力道突然加重,定定的看著海寧侯,正覺得不對要喝止時,陳十七已經大口大口的嘔血,倒在他臂彎。
…這可惡的南陳娘子!
「妳瘋了。」陳祭月咬牙切齒的扶抱住她,「我以為妳不會讓我們擔心…可妳在幹嘛?濫用懾心術!」
陳十七很想說話,可一張嘴就是血。可恨,這不爭氣的身體。懾心術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她實在思慮過甚,超出了身體負荷,傷了脾,連累了胃。
沒辦法把暗示徹底執行,結果了海寧侯,真是太不甘心。
還污了費力錦繡的華服…只在去年姑祖母誕辰穿過一次呢。
這是她轉的最後一個念頭,之後她癱軟在陳祭月的懷裡,昏過去了。
醒來之後,她難受得想死。胃痛就不必提了,咽喉到內裡,都是一片火燒火燎,而且很冷。
陳十七勉強抬了抬眼皮,看見面籠暴風雪的少主大人,明顯自己還癱瘓在他懷裡…她的閨譽還保得住嗎?
看得到的地方都血跡斑斑,似乎很可怕。事實上,這只是看起來可怕。只要停止嘔血,吃幾天米湯,同時服藥止血順脾安胃,慢慢就會好了。
但是,少主大人的表情很可怕,金鉤鐵環滿臉淚痕,環顧的大夫宛如守喪。
所以少主大人蠻橫專制的叫金鉤鐵環把她的木屐和襪子都扔出去,她沒有發怒。
金鉤鐵環將她當風疾末期看護,她也只是苦笑。
「讓妳安心養病似乎很難。」陳祭月大剌剌的坐在床邊,「海寧侯死了。看似毒發,可是他直到死亡,都一直都是健康的。」
他彎了一個微帶惡意的笑,「被說是,天罰之。」
陳十七端詳了他一會兒,只看到為她的快意,和對她的關心。喉嚨還很痛的陳十七,輕輕拉著他的袖子,閉上眼睛,安心的睡熟了。
江南陳家沒有被休的女兒,維護住了名聲。夫家有罪,乃至義絕。她親手取回了自己的清白,親自制裁了海寧侯。
雖然不免病上一段時間…但是太值得了。
柔然公主根本不用管她,就會自取滅亡了。可憐的懷章哥哥…大概還希望再次守寡的柔然公主會在他能控制的範圍內…皇后娘娘的身邊。卻不知道,已然成癮的公主殿下,最可能的下場,是被自己母后豐沛的愛溺死。
金丹成癮者發作時非常可怕又可憐,皇后娘娘絕對不忍心柔然公主被折磨。會偷偷供應她特製五石散…畢竟被圈禁的大皇子還沒死,藥方還存在。
懷章哥哥,你對後宅婦人認識還是太淺薄。但還是淺薄的好,不要把心放在這些瑣碎。這不是一個明主該做的事。
雖然有些抱歉,但是,我還是必須這麼做,完全的復仇。
這樣,我才能徹底斬斷仇恨的過往,乾乾淨淨的往前走。
再也不用錙銖必較的算計。
我可以往前走了。
看她睡熟了,陳祭月才鬆了口氣。喜歡上這樣複雜麻煩的小娘子,真是、真是…
真是好。
一直不肯成家,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直到遇上她,從模糊到清晰,慢慢的才知道,原來一直在等的,就是她。
那個長滿鋒銳沁毒月季刺的徘徊娘子。
如此陰險狡詐,又如此堅定不屈,果斷而強悍的執行自己的目標。
表面蛇蠍毒辣,事實上卻溫柔慈悲,一個很複雜,值得了解、一路同行的,南陳小娘子。
凰王似的小娘子。
他大約沒辦法如這般喜愛任何一個女人了。應該沒有辦法。
他馳馬到宮門等候,一輛馬車終於出來,御座上的老大夫笑了起來,「我這麼大的人,難道還能丟了不成?」
「師父。」陳祭月垂首行禮。
「叫三叔。」老大夫不滿,「我只教了你醫術…你還學得七七八八。我可是你嫡親親的三叔!別告訴別人你跟我學過醫!渾小子!」
「那時是蠻族作亂,我們被圍困,我不得不動手呀。」陳祭月發牢騷,「我並不想當大夫。」
「閉嘴!」陳三叔非常痛心疾首,「你這傢伙,是百年難得一見學醫的好苗子!去考什麼腐儒科舉…給你爹丟臉啊!…」
陳祭月發現,三叔應該會跟陳八處得很好…難怪他對陳八有親切感。
「三叔,拜託你幫我送信給我爹…鉅子。」三叔終於出現話縫,陳祭月趕緊見縫插針,遞出一封信。
陳三叔用鼻孔看陳祭月,「小渾球,你為什麼不自己寄給你爹?」
「…誰送信都會被撕成碎片。」陳祭月坦承,「但三叔幫我轉交,我爹應該會握著信朝你罵我。」
陳三叔狐疑的看著他,「小子,你信裡寫什麼?」這小子從小就反骨,現在又有什麼新花樣讓他老爹爆青筋了?
「沒什麼。」陳祭月很平靜,「我要成親了。」
三叔從御座上猛然站起,一腳沒踏穩,摔到地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