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開始下了。
我半夢半醒的,恍恍惚惚。覺得自己足不點地的,隨著雨和風前行。我聽到黝黑的河水轟然如雷,張牙舞爪的咆哮。
要發洪水了。我心底想著。累積許久的、對人類的怨恨,要爆發了。
一個穿了一身黑的人,對著黑暗狂暴的河水朗聲誦著經文,狂風驟雨都吹不去他的聲音。在撲天蓋地宛如黑墨的夜裡,穿著黑衣的人卻清晰的像是發著微光。
身不由己的靠過去看,是徐道長。
河水快吃掉他了。浪潮捲得好高好高。
「不要!」我大叫,抓著掃帚柄抵地而帚朝天,我猛然頓地蹲伏,「走開!」
千軍萬馬似的河流倒捲,發出更憤怒的吼聲。
「妳在這裡做什麼?」徐道長臉色都變了,「快回去!」朝著我的肩膀猛然一推。
我猛然驚醒。一開始,我以為是冷汗。但冷汗會多到從手指滴落嗎…?
我想下床,卻覺得全身酸痛,腿幾乎抬不起來。真是奇怪的夢。我吃力的爬下床,找了乾淨的衣服去浴室洗熱水澡。
但讓我覺得困惑的是,我的睡衣全溼了,但床鋪一滴水氣都沒有。
這樣的夢,我連做了六天,唯一的不同是,徐道長越罵越兇。我越來越累,上課都趴在桌子上睡覺,巡邏我根本去不了,讓小東小西去唷唷耶耶,只是嚴重警告他們別亂開演唱會。
第七天下午,徐道長打電話給我。「…別再離魂了!妳的能力非常不穩定,根本不是玩這種把戲的料子…」
「離魂?什麼?」我只覺得茫然。
他安靜了好一會兒,「…妳有做什麼奇怪的夢嗎?」
「有啊。」我坦白,「要發大水了,每晚我都跑得好累。但不跑又不行。」
他沈默更久,悠然的嘆了口氣。「…妳來吧。晚點我派人去接妳。」
我納悶了。但可以見到徐道長我還是很高興的。果然大約一個小時後,就有個乾乾淨淨又靦腆的小男生來了。
「如劍師兄要我來接小燕子。」他怯怯的站在社辦門口。
他的話剛說完,社員安靜了一秒鐘,齊齊看著我,我一個個瞪回去。這些莫名其妙的傢伙。
我起身,抓著外套就跟這小男生走了。
雨,又開始無止無境的下。
小男生開吉普車,幾乎沒跟我說什麼話,只是好奇的偷看我。他只說他是徐道長的同門師弟,但師父不同。他講的那些繞口的名字我也沒記住。
他開了很久,兩三個小時吧?我們越走越深山,有些地方幾乎沒有路,是跟著輪胎印強行過去的。
最後我們在一個簡陋的工寮停下來,我要下車時,徐道長撐著傘等我。
他好憔悴。我心底有種難過的感覺。
才一個月沒見,他整個消瘦疲憊。我猜是遇到麻煩了,我還讓他擔心,甚至找人接我過來。
「…妳這什麼樣子?」他發牢騷,「臉都瘦了一大圈。」
「呃,徐道長,我只是做了惡夢,你真的不用在意。我來又不能做什麼…」
「不是要妳做什麼。」徐道長的劍眉又皺攏,「妳不能這樣夜夜離魂了。我知道妳不能控制,乾脆讓妳在這裡。」他靜默了一會兒,「兩害只能取其輕。」
離魂?我?
他沒再做什麼解釋,只是催我穿上雨衣雨鞋,並且拿傘給我。
「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妳都別講話也別動,懂嗎?」他按著我的頭。
「好。」
我跟在他背後,走入風雨交加的雨夜。
*
坦白說,我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
我以為會有壇啊,什麼七星陣啊,結果都沒有。徐道長就如在我夢中所見,站在河岸邊,轟然澎湃的河水聲異常可怕,在如墨的夜色中,一聲比一聲高亢。
看不見的對岸,響起鈴聲,鈸響鐘鳴,我猜這是做法事用的法樂吧?
徐道長舉起一把桃木劍,躬身長揖,開始舞劍。
後來我才知道這是道家儀式的一種,俗稱武場。他一面舞劍,一面念念有詞,隨著抑揚頓挫的朗聲,河水卻越來越高漲,像是有生命般。
劈哩趴拉一聲巨響,欲發的洪水捲成一條昂然而模糊的「龍」,對著徐道長發出響亮而狂怒的雷鳴。
我這個靈異視障兼聽障人士居然聽懂龍的意思。
[1;31m這樣就足以了恨嗎? [m
打從心底冷了起來,我卻一步也不敢動。
我不知道這儀式持續多久,只覺得冷汗不斷的冒出來。洪水高漲又退縮,退縮又高漲,龍的狂叫一聲比一聲急,一聲比一聲怨恨。
轟的一聲,對岸發出驚叫聲,法樂也停了。
徐道長倒退一步,悶哼一聲。
「不行了,師兄!」小男生衝過來嚷,「撤退吧!所有的樂器都粉碎了…」
「你們退!」徐道長狂吼,他轉頭我才看到唇角有血。他望著我,猶豫不決。眼神又復剛毅,「小燕子,到我背後來。」
我跑過去,全身都在發抖。
「師兄!」小男生更急了。
「她不會控夢,也不能退。」他拭了拭嘴角,「連續離魂七天,一樣也是沒命。不如陪我賭一下。你們退!有什麼萬一…你們還可以把災害減到最輕!」
他發出跡近野蠻的怒吼,將桃木劍指了過去,像是對他挑戰一樣,河水也發出轟然大響。
坦白講,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但如果真的發了大水,災情可能非常嚴重吧?因為我隱隱的聞到濃重的酸味,那是有人快死的味道。這樣強烈而濃郁,我很害怕。
但我想,徐道長大概是輸了。他的眼睛流下兩行血淚,像是被什麼無形的力量打中,撞到我身上,連我都覺得骨頭要斷掉了。
他張口吐了口血,摸索著桃木劍。我覺得毛骨悚然,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看不見了。
而水,來了。
「不!不要!」我將被風吹得剩下傘骨的傘尖插在地上,「走開!」
大水因此遲滯了一兩分鐘,我想。
徐道長按著我的肩膀,低聲,「跟我這樣說…」
我連想也沒想,「臨兵鬥者,皆陣列前行,常當視之,無所不闢!」
隨著我虛弱的吼聲,洪水像是被劈成兩半,轟然的露出底下的河床。哀號的聲音宛如龍吟。
然後一陣悠然的簫聲,從對岸傳過來。抓著我肩膀的徐道長一震,手指用力了。我想喊痛,又吞了下去。
因為他說,「…師叔。」
只有兩個字,感覺卻非常非常複雜。有歡喜,有哀傷,懷念、悔恨,好像還有點煩惱與模糊。
也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他淋溼的臉孔感傷的笑了一下,又復堅毅。他朗聲念著祭文,聲音傳得很遠很遠,風雨也不能侵擾。
發出一聲嚎啕似的潮聲,河水溫馴下來,嗚咽般潺潺而去。
「…小燕子。」他的聲音溫和疲憊,「還記得回去的路嗎?」
「我很會記路的。」我哽住。這個時候,所有的擔心和害怕一起爆發起來。
「妳帶路吧。」他抓著我的肩膀,「沒事的,已經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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