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王室
我在冥府的地位很詭異。
算是最卑下的寵物,但我是冥王的寵物。他可以整得我雞零狗碎、千刀萬剮,但其他人不能碰一碰我。有個才踢我一腳的大臣,下一秒就碎成粉末。
來了幾年,我才發現這個可怕的事實。
冥王的王后是春天女神,讓他強拐來的。你想這樣的夫妻感情會好到哪去?但他們不離婚,互相憎恨,但也互相霸佔。
每年的春和夏,冥府王后就到人間去,和她的母親一起生活。秋與冬就回到冥府。
我發現,秋與冬,冥后在府時,我就好過一些。有時候一個月來一次,有時候整個月也不來,來的時候我只需要剖心彈琴,不會有什麼零零碎碎的麻煩。
春與夏,我的日子就非常痛苦。冥王心情會特別不好,我吃的苦頭就更荒唐離奇,非常難捱。
像現在,冥王硬生生的剝掉我背上所有的皮,抹上毒龍血,阻止我的癒合,並且挖出我的腳踝骨。我只能跪坐在地上,靠著冰冷的牆,好讓那種令人發狂的灼燒痛楚稍微緩和一點。
他甚至不讓我去把毒龍血洗掉。
「怎麼不叫了?」他扯住我鐵灰的頭髮,「嗯?」
「我啞了。」我用氣音回答他。
他帶著蒼白的面具,所以看不到表情。但我想很心滿意足吧?他鬆開我的頭髮,上下拋著滴著血的腳踝骨,把我扔在這個過道上。
求饒?開玩笑。他最愛看得就是苦苦哀求的表情。不要以為冥府中人就長了憐憫這種東西,他們沒這個。
對他們來說,歡笑和悲泣、死亡和生命、疼痛與歡愉,沒什麼兩樣。這裡本來就是死者的國度,一切的界限都很模糊。
我若強硬不求饒,他雖然不高興,但會保持一個基本的敬意。整個幾天就會放了我。
深呼吸,然後仔細分析疼痛。我在心底默默描繪疼痛的深度、面貌,和如何書寫出來。當這樣挖掘分析的時候,知道疼痛的真相和強度,可以降低恐慌,漸漸可以耐受。
或者可以乾脆的昏過去一下。真精緻。冥王連昏厥都模擬出來,對這個肉體他也下了不少工夫。
但我靠昏厥逃避並沒有維持很久,滿是血污的衣服被扯了扯,「……姊姊。」
深吸一口氣,我緩緩張開眼睛。一張泛著微光、滿滿是淚的稚嫩容顏耀入我眼中。我詫異了,睜大了眼睛。
不可能的。他怎麼會在這兒?這不是冥后的孩子嗎?淒慘苦楚的煉獄裡,有一半光明血統的王儲。
「姊姊,」他又扯了扯衣服,「妳知道媽媽在哪裡嗎?」串串美麗的淚珠墜了下來。
咽了咽口水,乾渴到疼痛,我用氣音小聲說,「我不知道。」
「妳怎麼了?」他的小臉滿是關心。
孩子,終究還是孩子。
「感冒。」我嘶啞的說,指了指咽喉,「有點生病。」
他啜泣著,「……我想媽媽。我……我只要媽媽,我討厭其他人……」他趴在我的腿上哭。
冥王不該把我丟在過道上。他媽媽一定沒教他玩具要收好。結果這個有一半光明血統的王儲,以為我是活人,這樣親近。
「夏天過了,你媽媽就回來了。」我盡量振作精神,不讓自己昏過去。
「還好久、好久……嗚嗚嗚……」
無法安慰他,我只能勉強把血污的手在衣服上擦一擦,按著他的頭。「……也沒想像中的久。」小孩子的頭髮真是細軟。可惜他的母親很討厭我,讓她知道,可不得了。
「奶媽在找你呢。」我哄著,「這裡很冷,會生病的。你乖乖回去……明天我應該還在這兒。」
「真的嗎?」他啜泣著,「一定喔。」
我苦笑的點點頭。反正沒有腳踝骨,我能走去哪?再說,我傷這麼重,又能爬多遠?我早就放棄掙扎了。
好小的孩子啊……看起來才三四歲吧?看著他亞麻色的頭髮……他是應該在太陽之下,而不是心腸冰冷的冥府之中。
我又昏了過去。
真奇怪我這樣不斷的剖心織絃,一尺一寸的將情感剝離,居然還是有著活人才有的情感。難怪冥王會好奇的把我養起來。
第二天小王儲來了,冥王還是沒來。儘管發著高燒,但我還滿高興看到他微光的小臉。而且這兒這麼冷,發著高燒,也能暖一暖他的手腳。
我死多久了?我生前的兒孫,也有他這麼小的嗎?
忍不住苦笑。老天,我被虐待這些時候,完全死透透了,淪落到這種地步,我居然連當個心腸冷硬的死人都不稱職。
什麼時候,我才能割盡情感呢?
再半個月吧。再半個月,夏天就過去了。這個小小的王儲,就會回到冥后溫暖光明的懷抱,小孩子沒啥記性,很快就會忘記我,也不會惹他媽媽生氣。
「會痛嗎?」他抬頭看我,用袖子幫我擦汗。
我搖搖頭,「你快走吧。被發現,我就不能再見你了。」
他的小臉皺起來,看起來快哭了。
但我想我又要昏過去了。「……明天我還在這裡。」早該知道瞞不了多久。若讓冥后知道,我大概有苦頭吃……但其他人,能說什麼?只是我沒想到冥王會發現,他也太早決定原諒我了。
他看到王儲在我懷裡沈睡,一把扯下面具。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真面目呢。也是頭回看到他如此暴怒。
怒氣沖沖的抓住我的頭髮,我硬往下扯,「等等。」
「討饒?」他的眼睛大概要噴火了吧。
我用氣音小小聲的說,「別在小孩子面前打我。最少你把他抱走……英明的冥王。」我覺得很疲倦,「公平的冥王。你雖然無情,卻未曾對別人殘暴。」
所有的殘暴都交給我這出氣筒了。
「……他怕我。」他面無表情,聲音冷硬。
我突然很想笑。我這是什麼角色啊我?關我什麼事情?我管王儲會不會受驚嚇,會不會看到父親無法控制的那一面?我管他愛孩子又不知道如何表示?
該死的,我還有人的情感,扔也扔不掉。
「你是他爸爸。」我連氣音都沒了,只能動唇,「你把他抱走,再回來處置我。」
他輕輕的,抱起熟睡的王儲。殘酷的冥王也有柔情的縫隙?真好笑。
但我倚著柱子暈過去,乾渴的高燒幾乎焚盡我。
我希望我能焚盡。
想也知道,我無法焚盡。因為我已經死了。可死了不是一了百了嗎?為什麼他把我從石牆上扯下來,我還會發出無聲的哀號?
當他把寒泉的水澆在我背上時,我昏了又醒,醒了又昏。直到他把泉水灌進我嘴裡,我差點嗆死,才真的醒過來。
毒龍血洗盡,但我癒合才剛開始,他攔腰讓我頭和腳向下,像是提著一袋死物,不管我才癒合的皮膚又破裂。
他凌虐我不用理由,不凌虐也不用理由。
所以我得回了我的腳踝骨,被扔到自己的床上。我睡睡醒醒的輾轉,天亮翻身不斷呻吟。因為還帶著血漬的新皮都黏在床單上,硬爬起來,刷的一聲,痛得發抖。
他遠遠睥睨的看著我的掙扎。扔了一袋水給我。
太意外了,真的。
毒?有可能。但我早就放棄自己了。我仰頭痛飲,不去管了。
「妳可以用王儲威脅我。」他開口了。
「死人也是有原則的,」我聳聳肩,「寵物亦然。」
他露出獰笑,我才發現他沒帶面具。慘白、陰沈,如刀刻般的線條。
我耐性的等了一會兒,他還倚在門上。「你要聽琴?還是動手?」我客氣的問。要打就打,要剖心就剖心,趕緊完事,我想繼續睡覺。
他沒說話,冷冷的看我幾眼。轉身就走,如夜披風張狂的飛揚。
偶爾他是會這樣啦,讓我以為安全了,再來的凌虐就會更難以忍受。但我不要去想。
我想繼續睡,說不定還可以做一兩個夢。
說不定還能回我生前的家看看。
(王室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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