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五 故友
我大約有兩個月沒看到冥王。
每天起床,我都暗暗慶幸,又過了平安的一日。想念?你開玩笑?你會想念拼命虐待你的劊子手嗎?我不恨他就不錯了,別奢求太多。
至於孤寂……那是活人才有的情感。雖然我死了這麼久,還擁有情感這種東西實在很奇蹟,但還是風化了不少。
我生前貪愛貪慾,沒有男人就會死,極度畏懼孤獨寂寞。但真的死了以後,大概少了真正肉體的牽絆,突然整個興趣缺缺了。
對我而言,有月、有琴,還能張口歌唱,就已經太夠了。侍女千里迢迢日送一餐,我吃也行,不吃也行。這夏居屋後有口井,有水可喝。
愛也成空,恨也成空。我有六十二年的人生可以回憶思索,許多匆匆看過的書籍可以咀嚼回憶,加上我自己編造的無數故事……
我安於這種死寂的日子,活得像是屋前的白楊。
生前一直遺憾五音不全,容貌欠佳。現在雖然氣質陰沈,到底也膚白面薄。而且,我終於會唱歌了,甚至還會幾種樂器。
若不是冥王的暴虐和彆扭,我想我會安於這種生活,無期徒刑宛如永恆假期。
所以,他不來,我只有高興和安心。我猜他和冥后和好了,不然就是國事煩冗。據說他是個嚴肅而無私公平的王者,治事甚勤,而冥土浩大,國事繁雜。
這兒本來就不是十殿閻羅那邊賞善罰惡的教化之地,死人來到這兒,休息個幾百年,忘記生前一切,就整批整批的回萬丈紅塵奮鬥。大半的死人都不願意回去,往往隊伍裡就哭聲震天,直到出生猶然哭泣不已。
但這個傳說無私而公平的冥王,卻會打斷我的脊椎骨,極盡凌虐的能事。
而他這樣整我,從生前到死後,只是為了讓冥后吃醋而已。多麼白癡。
我覺得他有那種鬼工夫整我,不如折個兩枝花去跪在老婆面前,死纏爛打個兩天,就琴瑟和鳴,如膠似漆了。對自己心愛的人,端什麼鬼架子。
男人,真是莫名其妙,不管活的死的,神或鬼。
對自己無奈的輕笑兩聲,我拿起阮琴,把這些腹誹編成曲子,彈奏起來。隨著樂音,我像是飛離了冥府,往我無盡的夢想飛去。我想,聽起來很哀傷吧?但我就是改不了這種鬼性子,再怎麼哀傷,我都要用幾個滑稽荒唐的小節沖淡,像是堅持即使哭泣也要帶著笑容一樣。
笑總是比哭舒服點。
在音樂中,我沈醉。許多前塵往事,都在腦海中翩飛。隔了這麼長久的時光,生和死遼闊的距離,痛苦的渣滓淡去,我想起一些人,一些事,甚至我最後的債務。
但我想不起和冥王簽約的那個片段。
真奇怪,我想得起之前,和之後,但應該最清楚的瀕死和簽約,居然一點點都想不起來。合約內容我都記得呢……但當時的情境?
琴弦發燙,將我驚醒。
我抬頭看著永夜的天空,光亮的流星劃破天際。
有人入侵冥府?
我站了起來,覺得……非常熟悉。
果如我生前所料,我的故友來訪了。我跳了起來,抓起死花之燈,橫越悲歎之地,拼命的狂奔。
我生前有個好奇心過度旺盛,和前世沒有忘盡的故友。
在我幾次萬念俱灰,幾乎尋死的時候,拉了我一把。當初我答應要幫他殘缺的夢寫個結局,所以在爭但書時,我爭了第二個但書。
當時我的能力非常不穩定,時靈時不靈的。但我的確竭盡所能的預言了我倆的重逢,所以有了這個燈。
在我狂奔的時候,我感到馬蹄震動,一股黃煙馳向我要去的地方。我更不敢耽擱,直奔而去。
當我看到冥王舉起巨劍,要處置兩個入侵者時,我心臟都要停了。
來不及細想,我將極長的鎖鏈扔過去,錚的一聲,巨劍和鎖鏈發出粲然火花,我厲聲,「你答應我的。」
冥王凝然不動,面無表情緩緩收起巨劍,發出令人牙酸的絲絲作響。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拳打在我的臉上。
許久不曾挨打,果然反應慢了。我往後翻倒,熟悉又陌生的痛楚傳來。
深深吸口氣,我沒有抵抗,默默的承受了冥王的怒氣。他處置入侵者是應該的,敢插手就要有覺悟。跟他講理是沒用的,還是等他打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