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心之五 回憶唐時(上)

黝黑的意識底層,注視著這樣的靜謐。

多久了?

唐時不記得,當然,失去過往記憶的芳菲也不記得。

靜靜的,只有潺潺的,流經心臟的血流,嘩嘩然,提醒著沈睡的唐時,她們,還活著。


活著,存在。這就最大的反動和背叛,之於人世。

她的嘴角拉起一個溫柔的微笑。用胎兒的姿勢,浮沈於意識底層,她在做夢。但是芳菲卻毫不知情的在學校上著課。

蟬聲沙沙,或說,殺殺。火紅的鳳凰木在枝頭搖曳著夏日裡瘋狂的酷熱。

那天,也是這樣的日子,她覺得頸項流著火辣的液體,甘芳的血氣,微腥著,在草木正深的深山裡,飄搖。

痛。敵人握著雪白的劍鋒,冷冷的映著她桃花似的臉頰,即使是這樣狼狽的時刻,她臉上的艷光,卻沒有須臾或離。

他失神了。

妖女。

這個出身在天寶年間的將軍世家,又是神劍門首席弟子的男子,向來有著名門正派的驕傲。

自然鄙夷其他出身不佳,門派不夠顯赫的武林中人,這就成了他牢不可破的堅定意念。

下賤而旁門左道。每每在師父客氣的接待遠來的各路門派,表面謙恭的他,總是會在心裡撇著嘴角。

旁門左道都該皈依正派名門,要不,就該被清除。

所以,這次的任務才會讓他這麼的愉快興奮。

「雙木,你向來躁動,為師原不放心。但是這次誅殺妖女,乃是我習劍之人皆該戮力的。俠之大者,為國為民。若為了這災星降臨,導致世間大難,身為劍俠,不可置身事外…」

師父的叮囑仍在耳邊,他的劍已經抵在這妖女的頸上,讓她跪伏著看著自己,謙恭的,雪白的胸口半露。

眼神亮晃晃的,和她謙卑的姿勢完全不搭調。

陶醉的雙木有點小小的不悅。只要再用點力,這顆美麗的頭顱就該落了地…

她為什麼不顯出害怕的表情?

很快的,妳就要被殺了。

「你…要殺我嗎?」她張開小小的口,說。唇上的胭脂因為戰鬥和慌亂褪去了。

被這樣嬌弱的聲音震攝著,雙木半晌不能作聲。那樣妖嬌纏綿的聲音。

歌唱般,從小小的,褪去了胭脂卻沒有褪去嬌嫩的嘴裡發出來。

妖女。

那臉上的妖媚怎可絲毫不減?即使在她就要死亡的時刻?

妖女。

「沒錯,我要殺了妳。妳這轉世的災星。」

「災星?」她蹙起眉尖,「為什麼?你又怎知道我是災星妖婦?人人都這麼說…但是我做了什麼?」

他動搖了一下,被妖女無辜的神情給攝了心魂。被催眠似的,是阿,她做了什麼?

「大師…鎮國寺的慈東法師這麼說!他說妳是妖星臨世,生來就是帶災禍的!這些年盜賊橫行,兵荒不斷,都是因為容妳這災星存活下去!不要以為妳身上帶著皇家的血緣就沒事了…」

皇家?「你弄錯了,我是長安樂坊的十三娘,不是什麼皇家的血緣。」

「哼。別裝了…」他想用點力,割下這美麗的頭顱,十三娘卻伸手拉住他的衣襟,「等等…你隨時可以殺我,但是讓我明白…」

羊脂白玉般的手,溫潤的反著日光,瑩然。指甲沒有惡俗的鳳仙花染,卻淡淡的發著櫻花的顏色,似乎也發出櫻花般微微反胃的芳香。

是的,隨時都可以殺掉她…又何必…何必急於一時?

「我隨時都可以殺掉妳…」他喃喃的,帶著恍惚的微笑,將劍往地上一插。

十三娘驚訝的張大了眼睛,這樣不解的神情更增她的清艷和稚弱。那種稚弱…那種想讓人徹底摧毀的稚弱…

他撲上十三娘嬌弱飽滿含著青春汁液的身體。

妖女。

這妖女據說二十五歲了,但是看起來,卻像是十四五歲的少女。像是他在夏天的夜裡做夢會夢見的神女,會讓他羞恥,會讓他用不停練劍來驅魔的那種慾望。

他啃咬著她,用力的在她身上抓出血痕和烏青,像是這些年為了武道而禁止的邪念,終於可以瘋狂的傾瀉似的。這妖女終究是要死的…

終究他不會再看見這妖女…終究她無法再控訴自己,揭發自己的種種罪行。

什麼樣的罪行在妖女的身上,都會被赦免。是的,會被赦免。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不就是這樣?

這妖女禍國殃民,該殺。該用最殘虐的方法殺。

他狠狠地在十三娘雪白的左胸留下深深的牙痕,她哭叫,但是那種低吟般的聲音聽在雙木的心底,分外的騷動。他撲過去咬另一邊,左胸的牙痕一眼一眼的,漸漸流出血來。

雪白,豔紅。在這種強烈誘惑的反比中,雙木瘋狂的將自己堅硬的慾望,像把刀般插進十三娘的身體。她也像是被殺害般痛苦的一弓。

仰頭,陷入狂喜的他,只覺得脖子一涼,下體傳來電擊般的快感痲痹了他的痛感神經,連鋒利的劍鋒沿著脖子,向下,剖開他的胸膛到腹部,雙木還怔忪的射了精,這才頹然的倒在她的身上,抽搐著。

不。臨死的他沒有感到太大的痛苦。抽搐是為了高潮的餘韻。

在他身下的十三娘喘著。死人的血古都都的流到她的身上,胸口的傷,因為血的鹽分而劇痛的。

用力推開那個死人。大咳了幾聲,臨死前,那死人無意識的咬了她脖子。雖然沒有流血,卻害她覺得喉頭舔舔的。

好痛。她發現自己手腳健全,除了脖子還滴滴答答的流著血外,一切安好。

看著漸漸昏黃的夕日。我…又活過了一天。

跪坐在地上,看著天空飛去的烏鴉幾隻。她望著天邊金黃絳紫的彩霞發呆。

那天…她從小長大的樂坊,被粗暴的官兵踹開了大門,以為因為爭風吃醋而來的媽媽,上前安撫,「唷,爺,您們這麼這…」

攔腰砍成兩截。

媽媽的上半身飛到她的面前,「…我們姑娘還做不做…」

營生。十三娘悄悄的替她說完那兩個字。

「把永生公主交出來!交出來饒你們滿坊性命!」

「爺…」眼淚鼻涕糊著的樂師,「從來也沒聽過哪個永生…」話沒說完,樂師飛了頭。

「沒聽過,全給我殺!」

一開始,他們就沒打算讓我們活。十三娘撿起樂師的頭,無聲的說著。

開始哭喊尖嘶。十三娘沒跟著跑或哭叫。她靜靜的縮到簾幕後的嬤嬤房間。

嬤嬤的房間有著放著舞衣的大衣櫃。她進去,坐在五彩繽紛的彩帶雪紡中,心底只是疑惑,卻沒有恐懼。

嬤嬤疼她,她知道。雖然嬤嬤對於她不哭也不笑覺得憂心,但是她常說:「十三娘將來定是樂坊第一人。」

十三娘沒有讓她失望。不過十二歲的她,已經是許多達官貴人的愛寵了。

嬤嬤疼她就像疼後院會生雞蛋的母雞。

銀紅、嫩青、亮橙、粉綠、墨藍、淺錠、絳紫。各色的舞衣漂蕩著,昨天還穿著這些衣服飛舞,飄飄像是天仙的姊妹們,隨著呻吟聲的減低,漸漸的死了。

死…死就是這樣。死了就沒有了,死了就會發臭,會腐爛,變成白骨。我也會變成那樣,大家都一樣。

她想起四娘。生重病死的四娘,死掉時眼睛沒有閉,身體很快就硬掉了。

一直沒有哭,只是詫異的看著。

放進棺材裡,漸漸的漂蕩出奇怪的惡臭。臨到她要下葬那天,十三娘悄悄的跑去掀開她的棺材。

長了好多蟲,在雪白的喪衣裡爬來爬去。四娘大張著嘴巴,臉已經不大看得出生前的樣子了。

害怕?為什麼?她還是四娘呀。只是死了,爛掉了。

鬼?沖煞?為什麼?她為什麼要恨我?如果有人被鬼殺死了,我怎麼沒看見過?

她看過許多人殺人,卻沒看過鬼殺人。

每次有人爭風吃醋到最後,往往會拔劍。有回死掉的人的血,就濺在她的花鞋上。

容顏不改的繼續彈琴。殺人的公子對她翹了翹大拇指,賞了她很多消頭。

為什麼要害怕?他已經死了,什麼都不能做了。

她一定是睡著了。對著滿間漆黑的綾羅綢緞發呆。

夜了。她走出來,滿屋子死人。

大家都死了。有的被砍斷了手腳,有的被砍去了頭,有的被剖開了胸和腹部。

剛死不久的人,除了驚駭的神情,還是和活著的時候沒有太大的差異。姑娘們臉上豔麗的妝扮,甚至沒有脫落,映著雪白的肌膚、豔紅的血、暗赭的內臟和粉紅的腸子。

奇特的,除了恐怖外,還有種怪異的美麗。

她蹲在十一娘的屍體前面,好奇的撫摸她的腸子。

軟軟的。居然還沒硬。

就像現在她摸著雙木的心臟。微微的溫著,蠕動著。奇怪的觸感。還有肺葉,還有胃。

啪的一聲,頰上著了火辣,又驚又怒的師父,給了她一鞭。

「妳…妳又這麼做了…我不是告訴過妳,不可以碰屍體嘛?」

那一夜,雪片般的李花繽紛裡,師父用馬鞭打了她,嚴厲的說了同樣的話。

「為什麼打我?!」憤怒的十三娘,含淚罵著,「我又沒殺他們,我又沒做錯事,為什麼打我?」

是阿,為什麼?

「為什麼打我?你不是准我保護自己嘛?你准我殺人,不准我碰死人?」

是阿,為什麼?

低頭看著身上又是血又是泥的十三娘,看到她的傷痕和血漬。在他疏忽的時候,不知道受了多少的折磨。

那傢伙是該殺。痛惜,他。

但是殺了敵人的十三娘,用著那麼愉悅的神情撫摸死人的內臟,這逼他不得不去想十三娘的宿命。

妖女臨世…無止盡綿延的戰火…

他將這危害世間的毒花,移植到沒有人跡的荒山。在那個頭上髮上拂不去的李花飄零的夜晚,為了心底的一點點顫動。

那坦白無邪殘忍的眼睛…

從那個夜晚起,他就從護國大將軍的榮華富貴,和名門弟子的驕傲當中,徹底的墮落。

為了那雙眼睛,是的,為了那雙眼睛。

和她,一起墮落。

帶著年僅十五歲的十三娘,到處躲避加諸於身的刀斧。這些他都不覺得怎樣,但是師父痛心的神情,和誤傷了許多師兄弟,這才讓他揪心。

「醒醒…懷文師弟…」師姐流著淚,雲鬢散亂的對著他,「你怎可為了那個禍國的妖女殘傷自己同門呢?」

「不要再追來了。」懷文慘然的看著被他刺傷的師弟,將金創藥擲給師姐。

受傷的師弟忿忿的將金創藥奪過來,摔個粉碎。

「我寧可死!也不要受這種敗類的恩惠!」原本崇拜他的師弟,恨恨的咬牙切齒,「師姐!不要跟這種被妖女迷得昏頭轉向的敗類白費口舌!他不是我師兄!他不是!」

是的。自從他選擇了十三娘之後,他就失去了一切。

恨她嗎?有時候。

在極深的夜裡,吃著沒有鹽的獸肉,忍著嚴寒時,他會想乾脆殺掉十三娘,提著她的首級回到舊有的生活。

但是一看見十三娘的眼眸,他又迷失了。

清亮的沒有一點感情的眼睛,反映著他猙獰的容顏,這樣美得不可思議的豔麗,卻不曾出現過任何情感。

她笑,只是因為別人笑了。她沈下臉,只為了別人兇惡的對著她。

若是十三娘獨個一人,她的表情就像是沒有雲的長空。

什麼都沒有。

「師父,你為什麼救我?」十三娘磕過頭後,問。

懷文沒有回答。只是深遠的看了她一眼。

開頭兩年,他們居無定所的遊走,四處的和來襲的刺客作戰。懷文幾次虎口搶下十三娘一條命,為了不讓她輕易的死去,懷文開始教她武藝。

習武之人,最需要專心澄慮。但是能專心的人,通常天資愚魯,而聰明智慧的武者,又常常旁博無法專注。

但是十三娘不是這樣的。

她靈慧,心法一點就通。但是沒有感情的她,要她分心也不容易。

她學得越快,懷文教得越多。懷著一種燃燒似的情感,他將自己會的一切設法全教給十三娘。

之後,他們來到這個小小的荒山。

瘟疫侵襲過這個深山裡的古剎,裡面只有一堆堆裹著袈裟的比丘骨骸,長年在戰場衝鋒的懷文,自然不覺如何,而十三娘…

十三娘面無表情的從骨骸上跨過去。

豔麗的她,有著非常大的,情感上的缺陷。

她幾乎沒有感情。也沒有懼怕。在骨骸堆旁睡得非常香甜。

懷文苦笑著,也闔眼睡去。走過秋天炎熱的餘暑,殺殺的秋蟬聲中,晝寢著。

醒來,十三娘已經不在了。他的喉頭縮緊。

奔出來,瘋狂的四下尋找。在寺後斷崖邊的楓樹下,找到了她。

背著手,站在楓葉飄零的火紅中,長髮在秋風裡飄搖著。佩在纖腰上的環珮玲琅,飄動的裙擺,像是迎風而舞。

漫天火紅的楓葉,雪般紛飛,赭紅的楓葉。天邊血紅的夕陽,染遍了半個天空,她成為淒絕豔紅中,雪白的一抹倩影。

察覺懷文的存在,她微微的側了身,「師父。你看,好漂亮…」她朝著山下一揮手,笑著,淡得幾乎看不見。

亭亭的麥田翻金浪,綿延到天際。她的頭髮映著夕輝,彷彿黃金打造般。

歌唱般的聲音。這些年來,不停的,不停的壓抑…

冷著臉的他,走近十三娘。

俯身,抱住她。從師父的肩上看出去,薄薄的月緩緩的透過雲層,像是蒙著紗,冷冷的。

「師父…喜歡十三娘嗎?」這樣嬌弱的聲音。

沒有反抗,十三娘緊緊的抱住了他,在他的衝刺下嬌吟著。

直到結束。

趴在十三娘身上的懷文,突然憎惡的推開她,低吼著打斷了那棵楓樹。倒下的那一刻,整樹火紅都在顫抖。

十三娘還是沒有什麼表情的坐起來,將衣服穿好。轉身離去。

「十三娘!」懷文叫住了她。

「師父…不是不再喜歡十三娘了嗎?」

抱著她的時候,都說愛。抱完以後,在路上相見都不可相認。這不是規律嗎?

定定的看著她,「不是…不是…」他突然轉頭離去。

遠遠的看著他,十三娘的表情一點都沒有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