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探花 之十五

是日,紀晏帶著佳嵐穿過二門往正門走去,這才發現路途非常遙遠,起碼也走了兩刻鐘(半個鐘頭)。

古代豪宅真坑人。佳嵐很感慨。難怪紅樓夢裡都得車轎代步,不然光請安就走死人,何況出門。三公子素來體健…大概是他總是徒步,沒得搭車轎,鍛鍊有素的緣故。


其實佳嵐也會出門,大燕朝內宅關的是夫人小姐,對丫頭婆子的約束鬆弛許多。她往往不得不外出洽公--總不能老拜託人去買陶碗,有些分例發下來只讓人無言,還是得出門去買辦。

但是一房之長的大丫頭得出門買辦,事實上頗辛酸。別房有奶娘奶公奶兄弟可以跑腿,三公子屋內只能讓年紀最大的大丫頭出去辦這些雜事…可見地位之低。

佳嵐不敢遣四小水果出門,就是怕被拐了。嘉風樓園子後面有個角門,非常近,她也把上街當作「清明上河圖之旅」。可她真沒想到往正門得這麼遠…

三公子居然七歲起就這樣每日來去…不對,如果算上晨昏定省,每日里程數不可算計。

讓她奇怪的是,守二門外院總總門的都不是二房的人,簡直是一路讓大房(紀侯爺)的人保送出去,佳嵐很摸不著頭腦。

「公子今日不用請安嗎?」看到馬車在偏門等,她還是問了。

「侯爺遣人跟我說,今日堂考,請安他會幫我說。」三公子摸了摸腦袋,「欸?好像哪裡怪怪的…」

是很怪啊。但是思忖半天,佳嵐還真想不出有什麼漏洞。侯爺這樣好像在掩護他們。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侯爺不可能跟孔夫人勾結,那個只會蛀書的侯爺不會無聊到參與二房的嫡母整庶子…吧。

這個隨堂考真的很重要嗎?

一路上佳嵐深思,紀晏也有些惴惴。但到了族學,發現他們來得太早,佳嵐一路到內室沒碰到半個人。

「公子,為何這麼早來?」佳嵐有些不安。

「不知道,夫子說的。」紀晏皺眉,「妳…妳在這兒等,別關門。」他開始憂心忡忡,「遇到什麼…什麼不舒服的事情,妳就跑,不要怕羞,大聲喊。學堂跟妳只隔一道牆。」

自從發現父親可怕的另一面,他就開始懷疑所有大人了。雖然不願意這樣忖度夫子…還是會恐懼。

…這孩子在說什麼啊?難道…

「公子!」佳嵐非常緊張,「是不是…是不是學堂上的誰,對您做奇怪的事?!」

紀晏愕然了一下,笑罵道,「妳腦子都裝些什麼啊?笨丫頭!」他對自己的杯弓蛇影感到很好笑,「別亂想。」

就是,別亂想。夫子和父親是不同的。他居然還會懷疑。

佳嵐定定的看著他,有些憂色,「有的話,一定要告訴婢子。」

「嗤。」紀晏摸了摸她的腦袋笑,「神裡神經。」就走出去,到隔壁的學堂。

告訴妳能幹嘛啦。故做大人樣,自己還是個長不高的傻丫頭。他攤開書的時候還在笑,但是原本為了堂考不安的心情卻寧定很多,專心溫書了。

坐在擺滿紙筆墨硯的小桌上,佳嵐嘆氣。內宅真不是養孩子的好地方,適應混亂後宅的少年,會戒慎恐懼的懷疑所有大人。

讓人有點心疼。

隨便翻書了小半個時辰,才聽到隔壁學堂漸漸熱鬧起來,又半個時辰,夫子的小婢都過來送了兩次茶,才聽到一個咳嗽聲,安靜下來,應該是夫子來了。

正坐得無聊,夫子已經邁進內室,佳嵐站起來,謙恭的福禮。

雖然鬢角飄霜,蓄著美髯,夫子臉上的皺紋還不太多,是個風度翩翩的後中年書生。嚴肅的打量她,「傅佳嵐?」

「婢子在。」佳嵐應聲。

但是夫子的臉孔卻扭曲了一下,好一會兒才出聲,「有教無類,在族學,自稱學生即可。」

…奴籍的丫頭片子能當學生嗎?

啞然了一會兒,佳嵐溫馴的回答,「學生從命。」

夫子默默的遞給她一卷命題,「好生作答。」就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小婢遞上茶。

欸?!為什麼我一個人獨享專人監考的待遇?這公平嗎?!

想問吧?不敢。不問吧,滿頭問號。最後她還是乖乖打開命題,仔細研讀。慢慢皺起猶有稚氣的秀眉。

她是聽說,這紙題目是今春開考的童生試,科舉第一關。她想過試題會很簡單…卻沒想到這樣簡單。

出自論語,「賢賢易色」。意思非常淺白,就是能轉移愛美之心去敬愛賢者。

這題目也太初階!簡直就是簡單電腦場,可以拿到人頭十幾二十個那種。沒想到童生試如此放水。

她磨墨,然後打了草稿…其實只是分出大綱而已。接著只是按著大綱書寫一篇引經據典的論說文,難免穿插她充滿吐槽風格的文風。

寫完不到半個時辰,不懂這種題目為什麼需要考一整天。

放下筆晾文時,夫子走到她身邊,瞪視她剛出爐的策論。然後就把筆墨尚未全乾的策論拿起來,走出內室。

大約過了兩刻鐘,小婢拿過來兩個題目,說夫子讓她繼續做。

…不是聽說只考一題嗎?為什麼我要多考?佳嵐搔首,兩個題目稍微難一點,甚至是直白不拋書包的命題。一個題目問的意思是「何謂穀賤傷農」,一個問的是「如何平準」。

佳嵐不知道這兩個題目讓諸多春闈學子大翻船,只是驚嘆大燕朝的科考命題一點都不八股,非常有挑戰性。

這次她比較認真,用了足足兩個時辰寫完這兩個命題,洋洋灑灑一大篇。

夫子看了倒沒說什麼,只是問了紀晏的起居,佳嵐小心翼翼,撿能說的答了。卻沒想到看到夫子眼眶紅,有些失措,卻也有點感動,覺得這個夫子在二十一世紀大概可以拿個教師獎之類的。

中午時夫子留飯,特別讓她在內室用,帶著紀晏在外面吃了。之後跟她和紀晏講了一節「賢哉回也」,送佳嵐紙筆,然後才特別遣車送他們倆回靠近嘉風樓的角門。

這兩個迷迷糊糊的小傢伙不知道的是,他們走了以後,夫子控著臉走到族學附屬園子的書舍,紀侯爺搖頭晃腦的吟詠著策論,讀到妙處,正在拍膝叫好。

「好什麼好?!」夫子吼了,「為什麼你們侯府出的唯一人才是個丫頭!?」

紀侯爺啞然,「…地靈人傑,有一個人才就很了不起了,何況鐘天地之靈氣?簡直有東方朔之風啊,你有什麼不滿?」

「那丫頭是你生的還是你弟弟生的啊?好意思給自己戴高帽!」夫子氣得扔了一卷書過去,說著說著又垂淚,「教了幾十年書,才遇到一個絕佳的苗子…真的是她啊,我親眼看著她寫啊!美玉污於泥淖,其傷君子,何以乖蹇…」立刻演繹「搥胸頓足」的現場版。

「呃,也是有女君子之說啦。」紀侯爺慢不經心的回答,眼睛還牢牢盯在佳嵐寫的策論上。「好!放眼京城,那些京畿秀才都成了贗品了。」

「你應該說,滿京城秀才,居然沒有人贏得過一個小丫頭。」夫子還在嗚咽,「這麼有才華卻只能在你家當個奴籍的丫頭…」

「說起來也是喔。」同樣是京畿老學究的紀侯爺嘆氣,「京城學風日漸敗壞,外地學子隨便就能拼過京畿秀才,說起來真是令人扼腕。」他愛惜的撫了撫策論,「不對,在我家當丫頭怎麼了?不愁吃不愁穿的。兄弟,別搶人哈…我那小侄兒只有這個伶俐人照顧了。再說,她也不算奴籍。」

夫子停聲,瞪著紀侯爺,「…你說清楚!」

「那個,你知道的嘛。侯府能用多少人是一定的,多的都得放奴。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紀侯爺含糊了一下,「總之,她雖然有賣身契,但還沒有去官府登檔。」

「汝娘!」夫子非常沒有形象的爆粗口,「原來你家充滿黑戶啊!!」

紀侯爺乾笑了兩聲,「別大聲,別大聲。既然雛凰落於紀家,還是好徵兆嘛。瞧瞧,還跟凰王同姓,大大吉兆。拿來鞭策族學子弟也好嘛!只是點明了,那些富貴眼的學生未免輕慢,還是繼續當個神祕的傅小才子,我也讓我兒媳多關照些。我幫她出一份束脩,有空兄弟指點她一點。」

「不用!」夫子哼哼半天,「…其實她哪需要太多指點。」

第二天紀晏上學,卻發現所有同窗死氣沈沈,等看到夫子張貼出來的「傅小才子策論」,頓時了解何以全堂擊沈。

總算不是只有我一個人被宰。跟其他同窗比起來,他還算是船桅有露出水面,不是完全擊沈狀態。

說真話,心底還是稍微有點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