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過後,紀晏藉口請安,悄悄的見了侯爺伯父,但是紀侯爺不肯收,很和藹的說,紀晏在外上學,年紀一天天的大了,和同窗往來,總不能身上空空。二十兩對大人來說,不算什麼,要他安心收下。
只有囑咐他別傳出去,省得其他大人多心。
紀晏回來跟佳嵐說了,然後一整天沈默。他覺得腦子裡亂糟糟,似乎很難過,又覺得很惶恐…好吧,還有一絲絲的開心,但又覺得不應該。
一直渴求大人的關愛,一直到心如死灰,面對現實,強迫自己熄滅這種希望。結果隔房的伯父,突然給予了,他一時不知所措。
其實想起來,真的伯父給昭哥兒什麼,他就有什麼。雖然次數很少,伯父是個活在書裡面的人,總是有點迷迷糊糊。
怎麼辦?該怎麼辦?不知道。他甚至功課不太好,有點對不起伯父…為他設想那麼多。
好想哭。但是他已經發誓絕對不要哭了。
每次覺得疲倦,想偷懶的時候,又會想到伯父的關心…覺得自己不應該,好像對不起誰似的。
因為…伯父會關心他在族學的事情。就算不能添光,也不希望伯父失望。
雖然覺得紀晏用功得有點走火入魔,佳嵐還是保持緘默。小孩子有動力的時候,還是讓他去吧,大人這時候強迫他休息什麼的,往往會阻斷這種能量。
所以她除了糾正他坐姿和拿書的距離,真覺得他坐太久,只會跟他講,「阿福被鍊在外院一天了。」這個很好唬弄的孩子就會生氣,「誰又把牠綁起來了?不是說不要綁嗎?妳們也真懶,怎麼不帶牠散個步?」
然後就會一面碎碎念一面去找阿福,忍不住就帶著牠逛園子,又跑又叫又笑的,完全忘記當公子的矜持。
佳嵐覺得,自己沒去當幼兒園老師,真是二十一世紀幼教界的損失。三公子和四小水果外帶一條狗,在她懷柔統治下個個服服貼貼。
想想也很感慨,當初從大逆風想投降帶著團隊打到現在,終於順風些了。她和四小水果的奴役童工狀態終於緩解,庭院已經交到專業手上,最棒的就是並不阻止她們拿果子換果乾蜜餞,人情往來還可以維持一個非常節省的程度。
送來的月例,也不再是令人無言的殘次品,布料針線都是結實堪用的,不用去針線房打秋風,拿些零頭碎布還得賠笑臉求爺爺告奶奶。該有什麼就有什麼,不用痛苦的存錢往外採買。
她們也不用在忙碌中擠空閒給公子補鞋襪,可以更大氣的坐下來做新鞋新襪,裁剪衣服--畢竟男孩子成長期間,衣服鞋襪總是很快就不堪穿了。
佳嵐甚至有閒心教四小水果寫字算術,桃兒的學習情緒最高昂--她還沒有放棄佳嵐姐姐嫁人後成為老大的雄心壯志。
她隱約明白為什麼有這樣的改變…夫子和紀侯爺一定佔重要因素。之所以會如此,很可能是愛才,或許是因為紀晏,或者是自己。
不管如何,她都心存感激。所以她很謹慎的幫三公子存錢記帳外,對於夫子的教導,更為認真。
雖然她覺得大燕朝就有「函授」這回事,實在太先進。
是的。夫子現在隔三差五就會寫信來,指點她的策論和引典上的疏失。雖然有時是時代的歧異所致,但往往卻能激發出更多思考空間。漸漸的,她也會寫信託三公子給夫子,虛心的請教…這樣博學睿智的國學老師,在二十一世紀根本是種夢想。
她不知道的是,夫子收到她的信,總是要長吁短嘆很久,還被紀侯爺搶去看。
「我遠遠的看過她兩回。」紀侯爺百思不解,「就是個個兒不高的小丫頭。真有天生宿慧這種事?」若不知道她的身分,真會以為是個成年才子,風度翩翩玉樹臨風,而且出生累代書香門第薰陶出來的。
夫子難過的拭拭眼角,「聽你侄兒說,她父親原是鴻儒,只是背運,後來染上惡習,最後賣妻賣女…斯文敗類!枉費一肚子好才學!真不知道該恨他還是感激他,教出這樣聰慧的女兒,卻讓她淪落悲慘…」
「我家並沒有很悲慘好嗎?!」紀侯爺不高興了,「被你說得好像煙花柳巷似的…」
「少來。」夫子鄙夷,「不是你家夫人太厲害,你少年時也風流的趨近下流。你弟、你大侄兒…算了,我不跟你多說。」
「喂,」紀侯爺變色,「打人不打臉啊!那都是年少輕狂的事兒了…等等,難道有什麼風流流言?」
夫子不答,「有空你還是注意一下家事吧。你兒子兒媳輩分小,別真捅破天了。讓人說紀侯府只有兩只石獅子乾淨,同樣姓紀的同樣會蒙羞。罷了,跟你說這做啥?總之不要帶累到我的兩個學生,幾十年就出這麼兩個苗子,我容易嗎我?」
原本有點凝重的侯爺立刻眉開眼笑,「怎麼?我家晏哥兒也出息了?」
夫子嘆息,「要說現在能及得上傅佳嵐,那是不可能。但是日日勤學,頑石開竅,這是鐵鐵的。所謂不鳴則已,這孩子很可能一鳴驚人。說來慚愧,晏哥兒沒在我手上成材,卻是讓傅佳嵐刺激出潛能。」
靜默了一會兒,夫子掩面,「為啥是個女孩兒啊?不走科舉也是個良師啊!蒼天啊~后土啊~」
又來了。侯爺端起茶碗。他這同窗是個驚世絕艷的料,完全良師益友型。唯一的缺點就是…在親朋好友面前忒愛感時花濺淚。
幸好他的學生都不知道實情。不然為師的尊嚴一定會喪失殆盡。
被蒙在鼓裡的佳嵐和紀晏,對備受關愛的理由毫不知情。只覺得在壓力沈重如馬里亞納海溝底的內宅,夫子和紀侯爺給他們宛如冬陽般的溫暖。
兩個大人的期待不過是他們用功讀書而已。
這對佳嵐來說比吃飯還容易,而紀晏也漸漸覺得不困難。只是三公子常常被小婢子擊沈。
等紀晏發現和同窗辯證詩書時,能輕易擊敗最有才學的學長,已經是冬天的事情了。但他依舊謙虛,而且溫和。曾經因為他身為庶子而不願為伍的同窗,紛紛刮目相看,稱讚他是謙謙公子。
不是那回事。紀晏有些悶悶的想。這沒什麼了不起…只是佳嵐不能來學堂而已。如果她在這兒…
他不敢想下去,太殘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