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的日常 之十一 神與人之間

在白目事件後一個月。

暑假比較清閒的文昌君邀殿下來喝茶。從旁邊小道走過去,就是文昌君休息的竹舍,幾竿翠竹滴綠,在炎炎夏日中沁出清涼。

蟬鳴細細,豔陽流金。

在神明的後堂只感到凡間無比鮮豔的夏季風景。

「聽說是日月潭紅茶,試試看。」文昌君勸茶。

殿下卻沒有喝,好一會兒才遲疑的說,「真的嗎?曾經有凡人在某個神明的大殿自焚,並且縱火燒掉了大半個大殿?」

文昌君的表情停滯了一下,輕嘆口氣,點了點頭。


「為什麼他沒有任何處罰?」殿下深深皺眉,「雖然生前我只活了二十多年…」

「殿下,妳生前只活了二十多年。」文昌君溫柔的打斷她,「所以很多事妳不明白。」

殿下凝視著文昌君,「不對。我也聽說了,幾十年前,神明對凡人的管教很嚴格。凡人也相當敬畏,不像現在…」

「是啊。」文昌君笑笑,「遠古的時候,信徒中有大逆不道的讀書人,我還能親自處分他呢。」

「但是時代不一樣了。以前他們是小孩子,什麼都願意聽父母的話。」文昌君又嘆氣,「現在他們長大了,進入叛逆期。真要照小時候管教…要人道毀滅的凡人太多了。當神當久了,妳就明白了。」

「殿下,跟凡人最好的相處方式就是守住本心、保持距離。」

「我一直都是這樣。」殿下不悅了。

文昌君笑了。「殿下妳…其實還願意從凡人的角度考慮。」其實這是很溫柔的。但殿下不會承認。「我駐守三年就覺得,凡人終究是凡人,神明還是神明。」大部分的時候…吧。文昌君想。

殿下一開始不明白…或者說她隱隱知覺,卻不願意相信。

中部的神明同僚,對凡人那麼溫和寬容。她也下凡了五年多。北部的神明也是差不多的寬大…甚至有點兒縱容。

只有南部還有些神明願意約束信徒,保持著紀律…但是比幾十年前還是寬縱許多。

「惜取眼前吧,小昭。」媽祖娘娘勸著越來越沈默的殿下,「不要想太多。」

「…許多自詡神媒的凡人,表達的不是神明的話語。許多凡人假神明之名行罪惡之實。凡人並不尊敬神明,為什麼我們還要庇佑他們?為什麼…我們不能處分這些凡人?」

媽祖娘娘的眼神透出一股些微的寂寞。「凡人都是會漸漸長大的。」

這聽起來很像廢話,卻讓殿下感到不寒而慄。

文昌君也說過類似的話。幾十年前的凡人還是「幼童」,現在的凡人已經進入「叛逆期」。

幾千年都是「幼兒」的凡人,或許也要幾千年才能脫離「叛逆期」。
然後那時候就「成年」了。

「成年」,其實就不需要「父母」(神明)了。




所以娘娘才要她「惜取眼前」。惜取…雖然叛逆,但還需要「父母」(神明)的眼前嗎?

殿下的感傷沒有維持很久。除了fb和維基之外,她學會看新聞和逛ptt、論壇。她的困惑越來越深,然後越來越消沈。

就像凡人父母對叛逆期的子女束手無策,最後被迫放牛吃草一樣。神明對於進入叛逆期的凡人也呈現半放棄狀態。

神明越來越不了解凡人,而凡人也越來越不了解神明。

深究其中,越來越感到孤獨。

神明與凡人相距原來是這樣遙遠。
殿下花了幾天寫辭職信。

她沒辦法明確的說明自己的想法,只好說她不勝任文職,希望調回邊疆,必要的時候轉調南天門看門也可以。

殿下覺得,她撐不了一甲子。昭殿下有七萬娘子軍,每一個她都叫得出名字。同歡同悲,同心協力浴血奮戰。

帶他們上戰場也帶他們返回。即使返回的只是一具屍體。

殿下親自為他們的遺體點火祈福,引領他們入輪迴。她不悲傷是因為她知道,若有那天,她的麾下也會如此。

她會返入輪迴,再出生,然後有朝一日回到天庭,再次回到娘子軍。

信賴所有人並且被所有人信賴。

從來沒想過,她是脆弱的。

能夠遊刃有餘的統領七萬天軍,面對幾百的信眾,卻會畏懼而疲憊。

或許她不適合下凡,更不適合當個凡間的神明。
辭職信寫了又撕,撕了又寫。她真有點想扔去找文昌君代勞。

但是下一任代班會跟文昌君處得好嗎?會乖乖去幫文昌君顧籤筒嗎?不知道為什麼,殿下有一點心虛。

到現在,她還是不明白,長官為什麼突然將她調去代班。

長官說,「平陽,妳塵緣未盡。」

明明我將前塵往事忘得很乾淨。

阿黑突然跑進來,殿下趕緊將寫了一半的辭職信收起來,幸好他神經夠大條,完全沒有發現。

「殿下殿下!」阿黑的眼睛閃閃發亮,「妳是不是,是不是唐朝那個平陽昭公主?」

「…嗯。」

「太厲害啦!」阿黑圍著她繞來繞去,「原來殿下這麼這麼厲害啊!!我去逛大學,有大學的老師說到妳唷!以前以為妳是花木蘭,還想問妳木須龍在哪。」

…差太多了。還有木須龍是什麼?

「公主才有駙馬嘛,老大以前八卦過說,我真笨。殿下殿下,妳生前有小孩嗎?」

…小孩。

我、我…我有嗎?

記不起來。頭痛欲裂,什麼都,想不起來。

「殿下?」小秘書大驚失色的看著她。

昭殿下莫名其妙,直到淚珠啪噠的跌在磨石子地上,她才驚覺自己淚流滿面。

護心鏡發出響亮的破碎聲,跌落後碎成幾瓣。往下看,心口有道深深的箭傷,這是致死原因,她知道。

明明剛成神的時候,傷口癒合,她也沒在使用護心鏡。

為什麼之後用了一千五百年?
因為,我的小兒子死了啊。捲入儲位之爭,被他的親舅舅處死了。

於國,她兵戎一生,已然鞠躬盡瘁。她唯一的虧欠就是兩個兒子。在戰亂中生下他們,卻幾乎沒有親手撫養過他們。

死的時候,孩子還很小,她跟他們見沒幾面。

成神之後,她依舊是武神,鎮守天界邊關。得到小兒子的死訊,沒多久也收到了大兒子的死訊。

心口的血流個不停。即使已經成神,她還是大病一場,差點神魂俱滅。

釘上了護心鏡,她漸漸痊癒,卻將前世幾乎全忘卻。

依稀記得前駙馬,卻不記得兩個孩子。

我好像沒有悲傷的權利。連悲傷都不配有。
昭殿下一路滴著血,就這樣頭也不回的走了。不管麾下怎麼呼喚她。

「阿黑你到底跟殿下說什麼啦!」小秘書有的揪耳朵,有的揪鬍子,非常憤怒的逼問。

「痛痛痛!喵嗚…」阿黑哭喪著臉,「沒有啊,老師說她有兩個兒子,可是她沒提過,我就問問啊…」

「殿下有兒子嗎?」「她不提一定是傷心往事。」「阿黑你這個月、下個月、下下個月都沒有雞蛋吃了!」

生氣的小秘書們,沒多久就更生氣。因為軍將們把殿下給…追、丟、了。

「你們到底是有多廢柴!!」小秘書們氣得快現出惡鬼像了,「快通報各路老大協尋啊!」
一路悠悠晃晃,半乘風半駕霧的在都市裡遊蕩。

殿下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或許什麼都沒有,也什麼都有。巨大的悲傷似乎無所不在。

她終於明白,為什麼沒辦法面對少少的幾百信眾。

她親生的兩個孩子,什麼時候學會走路、說話,她都不知道。以為會有很多「以後」,結果她只活到二十三。

不能後悔,無法後悔,後悔也沒有用。

但她真的,真的希望能夠…親手揍他們一頓。希望能夠…親手管教他們。

這樣小兒子不會死得那麼慘,連累了大兒子。

看著荒唐愚蠢的凡人,她是那麼不耐煩和著急。其實…是她不適合當凡人的神明,精神上的父母。

沒有資格。
渾渾噩噩的駕雲而過,為什麼落在這棟大廈的頂樓,起初也是不知道的。

她以為自己又哭了,結果摸自己的臉頰卻是乾的。

慟哭的是爬過圍牆、意欲跳樓的一個凡人女子。

「為什麼不愛惜性命?為什麼要讓我傷心?」殿下很輕很輕的說,「你們這些討厭的、愚蠢的孩子。」

其實那女子並沒有聽清殿下說什麼。只是在走頭無路、無比絕望之際,殿下露出痛苦的神情,對她伸出手。

殿下讓她在自己的懷裡大哭,疲憊無比的女子睡在她懷裡。

夕陽西下,霞光遍染魚鱗雲,微微模糊的霧靄。都市的黃昏如此美麗。

紅塵的美麗。

終於找到她的阿黑畏畏縮縮的靠近,殿下只是抱著熟睡的女子沒有動作。晚霞漸隱時,回頭望阿黑,貓科的眼睛還殘存著最後的霞光。

也許是殿下眼神太溫和,所以阿黑大膽的蹭了她一下,發現沒有挨踢,很樂的蹭在她身邊,帶著貓科的微笑。

最終殿下取出寫了一半的辭職信,撕成碎片,撒入晚風中,幻化成一串遊走於白天與黑夜縫隙中的,翩翩白蝶。


建議曲目,電影陰陽師主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