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樓吟 之十二

不過是往外扔了盤「忘了」加鹽的滷白菜,就什麼都有了。

該有的冬被冬衣,早該送來的漂流木,應該熱騰騰的飯菜…所有的供給都厚上幾倍送上來,再沒人敢大聲嘮叨嘀咕一個棄婦寡婦多事,真把自己當成少奶奶之類的。

甚至二娘連話都沒說幾句,該說的話兩家都爭說了。


真是…瞻前顧後優柔寡斷就不要學人算計故做深沈,尤其是缺乏智商到這種地步。當了婊子就不要指望還立貞節牌坊,滑天下之大稽。

既然把她幽禁在閨望樓,就該捨了一樓的書肆,哪怕是唯一能跟書香門第豪門大族搭上關係的矜貴書肆…捨不得名與利,即使是這麼高檔昂貴的書肆,還是會有人來往,莫名從閨望樓扔下一個盤子就能惹起動靜,完全智缺。

其實官爺說得極對,她是自棄了、厭煩了,所以才冷眼放任。但她有嘴說別人,卻沒話說自己,豈不可笑。

是呀,放棄了掙扎,順命了。但也不代表別人可以把她當成傻子…被一群傻子當成傻子,這實在是自找的侮辱,怎麼能忍受。

就算只是輕浮無謂的幻夢,還是要過得舒坦。誰讓她不舒坦,她就讓誰連刺帶剮的不舒坦。

她深深的伸了個懶腰,很滿意雕琢了一整個冬天的兩根木釵。這是從漂流木上順著紋理取下來的兩根好材料。可惜了,若是有好玉料…

自嘲一笑。

她敢說,玉器獨步大燕的徐家,唯有她在簪釵上真正成材,但受到的指點和重視真是少得可憐…得到的只是更多打壓和斥責,果然是憋出他們要的低眉順眼膽怯自卑的大家閨秀。

故步自封、一代不如一代的徐家手藝,大概在她兄弟手上就差不多敗淨了。

挺好的。瞧不起婦人又貪圖婦人的嫁妝,落到這樣的地步,報應真是快。

她承認自己不是好人,更不是佳婦。沒辦法,她已經在黃粱一夢中把性子徹底縱壞了。

名默再來時,已然花朝。

春暖花開時節,爐上銅壺水鳴。二娘子悠然的盤坐在案前,翻著書頁,漫不經心的玩著一個雪白茶碗。

月白交領中袍,外罩極青窄袖紗罩衣,散著一挽青絲蜿蜒在地。溫淨閒然的皮,剛烈如竹的骨。錯認了不免被抽得鮮血淋漓。

一只扔出的盤子,幾乎殺得許徐兩家措手不及,影影綽綽的讓許四奶奶、徐二娘子浮上臺面。一步好棋。

「官爺。」慵懶的笑,像是日日相見,而不是相別數月。

名默莫名的感到安適悅然,遞出一個馬齒莧編織的小包,上面綴以野菜花。「花朝誌春。」

二娘笑得更深,透出懷念和歡欣。大燕習俗,花朝節踏青採野菜為食,簪野菜花賀春,閨閣歡笑,已經遙遠的宛如隔世。

她拿起野菜花直接別在耳後,拆了馬齒莧的小包,整整齊齊垛了六個野菜糰子。

「不消說,」她打趣,「定是京城第一。」

拿起一枚野菜糰子,咬了一口,眉眼彎彎,笑得那麼滿足。「這是糯米粉摻野菜做的吧?不好消化,別多吃了。」

「花朝節應景,也就這麼幾個。」名默也拿了一個,「野菜糰子不用糯米該用什麼?」

「當然是在來米粉,而且也不該做得這麼小,應該有巴掌大,裡頭應該包蘿蔔乾絲,蘿蔔乾絲要細細的用油炒過…」說到最後失笑,「不對,照我說的做,就不是野菜糰子,而是『草仔粿』了。」

草仔粿。

這三個字並不是京城方言,更不是官話。名默詫異的看著她,「二娘子去過閩地?」

說完才自覺好笑,他這麼一個自由行走的暗衛都沒出過京,他會知道口音相異是因為在同文館和書生往來認識幾個閩地舉子。

二娘也面露驚訝,「…我不知道。真的有這樣口音?我只知道這是閩南語…」但也就驚了那麼一下,她又不在意的笑,「夢裡乾坤真是包羅萬象…要不是因為那邊沒有大燕,我真會以為去了上千年後了。」

「沒有大燕?」名默看她吃了一個就不再動手,很習慣的將剩下的吃完,「不然該是什麼?」

「隋唐,然後是宋元明清民國。」她聳肩,想想又覺可笑,「果然只是一夢,那時我還傻傻的拼命查歷史,想搞清楚到底在哪朝哪代…查個半死才查到威皇帝,結果只有短短幾行字,而且是一派胡言。連清河公主都編派了,擱在咱們這兒真是抄九族的份…」

名默卻不覺得好笑,有一種淡淡的不妙。「編派些什麼?」

「『一雌復一雄,雙飛入紫宮』。」二娘子無奈的揚了揚手裡的書,「清河公主明明是觸柱殉難,威皇帝少年時被符堅那老賊當質子。那些該砍頭的,胡說太祖皇帝是給符堅…」

名默突然摀住她的嘴,力道大到將她按倒在地,向來平靜無波的眼神卻充滿驚恐。二娘沒有掙扎,只是怔怔的看著名默的眼睛。

官爺是宮裡暗衛。知道許多陰私和事實。

「妳什麼都不知道。」名默湊在她耳邊低語,聲音有些發顫,「那只是夢,絕對絕對不能對人言說。」

二娘僵硬艱難的點了點頭,微微發抖。其實她不是害怕官爺對她不利,而是心裡轟然炸開無數混亂,許多積存已久的疑問瘋狂的洶湧而出。

黃粱一夢,她到底是去了哪裡?

驚覺這樣無禮的將她按倒,甚至太過親近,名默慌張的鬆手跪坐。二娘子卻還是躺著,烏鴉鴉的長髮散了一地,金黃的野菜花落在烏髮上,相稱之下,臉色更蒼白無助,大睜的眼睛毫無神采。

「二娘子。」他低喚,有些焦慮的。

「我、我沒事。」她有些遲鈍的起身,「我只是、只是…有點混亂。那是真的嗎?哪邊是真的?」她求助似的看著名默,「官爺,太祖皇帝沒有火燒長安,對吧?」

名默心底洶湧的驚濤駭浪不比她輕。身為暗衛,皇室顏面不能遭受絲毫污損,許多敢起「流言」的人都被他們暗中處理掉了。所以,知道太多名為「妄語」的真相。

「…凰王救下整城性命。」他艱澀的回答。

凰王,傅氏。

正史裡沒有她一個字,但稗官野史卻非常昌盛,屢禁不絕。她的閨望樓深藏許多禁書,當中就有不少版本的「凰王傳」。

二娘子的手放在案上,卻很輕很輕的發抖。玉白的手,卻有些細小陳舊的傷痕。

將她嚇成這樣,名默覺得很懊悔。倒了一碗滾水,特別吹了吹,不那麼燙了才放在她面前,但她猶自怔忪,碰也沒碰。

強拉了她的手握著茶碗,才發現她的手冷得像冰。

「我絕不對人說。」他有些發急,「別怕。」

二娘子茫然的看他,好一會兒才明白他的意思,遲鈍的點點頭,「我不怕,官爺絕對不會害我。我、我是,搞不懂。」

「我以為是虛無輕緲的幻夢。」她顫聲低語。卻用一種殘酷的沈重砸在她身上。「結果…有可能是真的。」二娘有些語無倫次,「我死了,就這樣死了。安哥兒該有多傷心…是真的傷心,傷透心。怎麼是這樣…」

她哭了起來,壓抑的痛苦的啜泣。之前她能夠當作只是夢裡人,為個夢裡人惆悵可以,卻不會掉眼淚…難過豈不是太傻?

現在卻知曉了一些什麼,好像是歷史硬轉了一個彎,她去了一個千百年後的世界,那些人可能真實的存在。

「安哥兒是誰?」名默顧不得禮防,拉著她太冰涼的手,緩緩的在虎口按著。她的心緒太不對勁,一個錯手,不是積鬱成疾就是導致癲狂,非小心疏導調理不可。

二娘子有些顛三倒四的敘說起來。她甦醒於七歲,當時還是二十世紀末,連話都聽不懂,渾渾噩噩的念了幾年啟智班,小學快畢業才轉正常班,然後一直如驚弓之鳥般活在她不太適應的世界裡。

到了上大學,勉強有點樣子,卻還是與那個世界格格不入。但她很願意讀書,只要肯讀書就能被父母寵愛,肯讀書就能國考為官。

幾個知己,都是大學認識的,包括那個風流浪蕩子。之所以會相交為友,是因為她針線不錯,能為他們做奇奇怪怪的衣服,好去什麼FF顯擺。

一開始,她並不喜歡那個風流浪蕩子,特別戒備。若不是被纏得厲害,連話都不會跟他說。誰知道之後最知交的會是他…或許是那個表面熱鬧繁花的風流浪蕩子,背影比任何人都寂寥。

他看懂了她的格格不入,她看懂了他什麼都無法填補的寂寞。

人生得一知己多麼不易,她就是鬆懈了,才會喊他安哥兒。

被嘲笑打趣得多麼厲害,她臉紅過腮,羞得抬不起頭來。但安哥兒卻異常激烈的維護她,甚至還打了一架。

他咧嘴一笑,對臉上的瘀青滿不在乎,「就這麼喊我,只有妳能這麼喊。」

漸漸的,她終於定心下來,保留些許怪癖,考進郵局當親民官,一年年的成熟穩重。知交們紛紛成家立業,她謹慎的保持距離,只有安哥兒一路坎坷的與她相伴…

即使一個月也見不到幾次面。

但她明白,看起來意氣風發的安哥兒,內心卻有陰暗脆弱的苦楚,他饒不過別人也饒不了自己。他的母親曾經踏錯過,搞不清楚安哥兒到底是他父親還是叔父的孩子。

他的浪蕩是在懲罰自己也懲罰那些風流自賞的女人。

她了解,卻只能在他回頭時給他一個安慰的笑,默默傾聽,陪他喝一杯咖啡或吃一頓飯。

安哥兒一生只對她要求過一次。求她不要結婚,求她不要死在他前頭。

一直護著她的知己,哪裡能夠不點頭。

但她終究還是死在他面前,沒有守住承諾。二娘淚眼望著名默,哭啞了嗓問,「官爺,我是不是瘋了?應該吧,一定…」

「森羅萬象無奇不有,我不敢斷定夢真與否。」名默按著她的脈,悄悄的鬆口氣。積鬱發出來了,不然鬱結五臟,可就不好說了。「但脈象告訴我,二娘子心智如常。」

看著委地有些零落的野菜花,他摘去殘瓣整理,復簪在她烏黑鬢髮。沈默了一會兒,他抿緊嘴角,「坦白說,我真羨慕安哥兒得如此知己。」

二娘子睜大眼睛,蓄著的殘淚如露滾落,卻緩緩的韻積起霞暈…頭一次看到一直很泰然她失態,也是第一次看到她臉紅。

名默用力繃緊臉皮,卻沒辦法繃住耳朵一陣陣的發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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