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以後,拿起似玉饕餮簪把玩,名默難得的露出一絲笑意。
這是怎樣的逆天巧工。
難怪需要一整個冬天才得這兩只…瞥見匣裡的那只美人肌簪,靈光一閃,他取出細觀,簪稍卻是聊聊幾片桃花瓣紛飛,不是饕餮紋。
原來,如此。
這只美人肌並不是要打磨給他的。而是她口中那個風流浪蕩卻終生以禮相待的「安哥兒」吧…
坦白說,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似酸楚、如遺憾,甚至有點悶悶的不開心。不敢深想,再深想就覺得是污穢和陰暗…最糟糕的一種情緒:忌妒。
胸口悶得透不過氣,一種非常陌生而強烈的不適。
實在,奇怪。不過是個夢裡人,他會這樣泛酸…像是小時候,發現頭兒不是他一個人的,那種說不出來的惶恐和驚慌。
醒醒吧。他勉強撫平煩躁。你早不是孩子了,還會想爭寵…幼稚。
但他現在真的想把這只美人肌一把火燒了。
這種陌生的「獨佔」讓他很難受,最終還是把那只美人肌簪用塊布包起來塞進匣子裡,眼不見為淨。
撫摸著如玉饕餮簪,心緒慢慢的平靜下來。然後覺得自己很可笑,而且莫名其妙。
第二天,他來得很早,幾乎是早膳剛過就來了,拎著嫩柳生翠的小籃子,裡頭是乾荷葉細裹的數個小包,還有一個封著的小竹筒。
「剛吃過飯呢。」二娘詫異,「你怎麼掐著點來?」小婢老媽子剛走不久,門才鎖上。
「許家作息我瞭若指掌。」名默漫應,「這我不敢稱京城第一,給二娘子品評吧。」
二娘狐疑的接過柳籃,解開金黃色的乾荷葉,呆了一下,「金盤膾鯉魚?」不禁失笑,朝著薄薄的魚片吹了口氣,果然欲飛。
「在夢裡乾坤,這叫生魚片。」她露出懷念的神情,「可幾乎都是海魚,淡水魚很少作成這個,因為…」怎麼解釋環境污染?「沒這麼好刀工。」
金黃色的荷葉上面擺著雪白通透的魚片,非常賞心悅目。
「生魚片?」名默笑了,「也太直白。」
他將小竹筒的沾料遞給二娘子,還有雙竹筷。
二娘很愉快的品嚐,雖然和她曾經吃過的生魚片大不相同,但別有妙趣。真的,三成看食材,七成看刀工。刀工不精很容易出魚腥,吃不出爽利反而羶臭不堪。夢裡乾坤食材刀工不佳還可以硬用山葵醬硬壓下去,但大燕所用沾料卻是薑蒜韭醬等所調製,有一點腥味…尤其是河鮮的鯉魚,刀工不行就完全不能過關。
「難怪你這麼早來。」二娘稱讚,「你趕早市去了?」
「早市才有上好的活鯉。」名默點頭。
「的確很好,但就是片得太薄,過精的刀工還是太求全。」二娘笑得溫潤,「京城前五應該有…但這沾料調得極好。」
好到…有點恍惚,勾起曾有過的回憶。只是那時不是拿來沾膾鯉魚的。
她眼睛一亮,「來來,雖然我覺得不該出現在這裡…但居然有了,我真的很好奇怎麼來的。我以為還在南美洲呢…到了一千年後才會有人食用,而且在歐洲才對。可我看了好幾天了,又出不去,急得我…」
「什麼?」雖然不是京城第一,但京城前五也不錯了,何況他在膾鯉魚上沒下什麼工夫。得二娘子這樣評價已然不錯,而且還知道是他親手膾的。所以二娘子扯著他的袖子指點,他也順從的朝著遠處的市集張望。
看了好一會兒,才發現是掛著紅果的盆栽,擠在一盆牡丹旁邊。
「那是狼桃,不能吃的。」雖然很稀少,但他見過。非常昂貴,雖然兆頭不錯,但不容易活,懂得伺弄的人也不多。
「狼桃?不是番茄嗎?」二娘一拍額頭,「對對,曾經叫做狼桃…不,那可以吃,而且好種得很。我自己就種過,雖然是用保麗龍箱種的。你幫我買來,我弄給你吃…欸欸欸,不是現在。膾鯉魚不能久放,你先吃了吧。」
他笑著接受了二娘子的好意,看她用滾水燙洗用過的竹筷,瞧著他吃的速度慢慢的解包遞食。
自己膾的鯉魚,從來沒嚐起來這麼美味過。
「妳要用狼桃沾這醬?」
二娘子眼睛發光的點頭。
那真的是可以吃的東西嗎?他很懷疑。但還是點點頭,「何必去買那個,我有處尋,妳要幾個?這醬已經沾過魚腥了,還是重作為好。」
襄國公府奇花異卉甚多,京城有處別院就有一片狼桃,摘幾個不難。摸進襄國公府很麻煩,但別院幾乎沒人去,不過是誇富炫耀之地,少幾個果子也沒人追查。
不過二娘子那樣殷切期盼,所以他下午就弄好了醬料,帶著那幾個鮮豔欲滴的狼桃過去了。
她果然睜大眼睛,捧著那三個狼桃,滿眼懷念。「…番茄,真的是番茄。怎麼會出現在大燕…十七世紀才有人嘗試著吃看看呢。」
只見她俐落的去蒂洗淨,挑了一把最利的小刀,切成幾瓣。原來是漿果,刀快如斯,居然沒有汁液流出。但看她挾起一瓣狼桃沾醬欲食,名默還是緊張了一下,「二娘子!」
她卻擺手,放進口中。「沒有改良過,酸了點…但還是非常好吃。」笑靨如花般,「官爺,你瞧我也沒中毒…嚐嚐看?」
什麼樣的果子可以沾醬食用?就算沒有毒…可二娘子吃的那麼心滿意足,他還是學著她的樣子,沾醬吃了從來沒人拿來吃過的狼桃。
偏酸而甜,卻被醬引出額外的芳甘,止不住筷子的一瓣吃過一瓣…驚人的美味。
他有些迷惑的看著二娘子,她笑得很美,但又感傷。
「這還是安哥兒帶我去台南時吃的。其實番茄通常是生吃,不然就是做湯、炒蛋,這種沾料生吃的法子,還是台南獨有的…安哥兒那吃貨,巴巴的開了好久的車,就為了帶我去吃番茄…蠢蛋一個。」
名默突然覺得,狼桃沒那麼美味,嘴裡甚至有些發苦了。
沈默良久,他慢慢的開口,「那只美人肌,不是我的。」
二娘詫異的看他,神情空白,漸漸悽楚,終究平靜,「我說呢,怎麼會給官爺琢了一只不適用的簪…是我誤了。」她輕笑,「真是,怎麼會這樣。就算給了安哥兒那只美人肌,他們那兒都尚短髮,要簪在哪啊!我在想什麼…」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潛意識。與官爺為友,難免就會憶起安哥兒。
名默將頭一別,語氣生硬,「我明日就給妳送來。」
官爺生氣了?二娘子瞠目,看他少有表情的臉孔卻抿緊嘴角,她不禁噗嗤一聲,越發覺得好笑,所以她大笑了。
不管是這邊還是那邊的男人,都是一個樣子。
看官爺越發惱怒,兩頰暈紅,二娘勉強忍住,扯了扯他的袖子,「莫惱莫惱…也不要覺得不好意思。我不是一個知交而已。其實跟我處得最好的不是安哥兒,真正能天南地北談得上話的,是南南…南南對我發火,安哥兒也衝我發脾氣,我懂得…」
誰說友情沒有獨佔欲的?有的。誰不希望在另一個人心目中是獨一無二,最特別的那一個?
剛開始是很詫異,甚至很惶恐。她甚至乾脆誰也不見,省得大家不愉快。本來跟男子相交為友就不合禮數…最少不合大燕的禮數。她也害怕萬分珍惜的友情是不是變質。
後來漸漸明白,不是那樣。不是她一個人自作多情的珍惜,其實知交們也很珍惜,只是希望自己佔有比較重的比例…一種,有點可憐又可笑的獨佔欲。
她設法說明這種糾結,官爺應該是聽懂了…畢竟他是個少有的聰明人。
「…伯牙也只為鍾子期碎琴。」名默沈默很久,才有些尷尬的說。
「我們這種饕餮之徒,頂多只能碎碗折筷。」二娘調侃。
名默被她逗笑了。
他真覺得自己小心眼,莫名其妙。硬扯到伯牙碎琴當藉口。「為什麼不是南哥兒?既然真正說得上話的…這很難。」
二娘感慨了,「是呀,為什麼?這麼合拍,能夠跟得上我的思路,同我引古論今,如跟官爺般同步協調…」她有些寂寞的一笑,「他有女朋友啦,後來還結婚…成親。既然如此,我怎好去佔他的時間?能有多的時間,還是陪陪妻兒為好。我多佔一刻,他的妻兒父母就少一刻,人的時間和精力是有限的。」
起初朦懂,不知道分寸,差點害人家家庭鬧革命,流言四起。對她來說,是很可怕也很傷心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後來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想明白,或許在還不明白前就直覺得如此做。
「知交再好,終究跟他過一生的是妻子。」二娘淡淡的,「我若是男子,就沒什麼問題,可惜我又是異性。我跟安哥兒能善始又善終,其實也只是在我明白之前就明白了他與我相似,都是滄海一浮萍,同病相憐耳。」
不是最知己,但卻放不下。他每次成親其實都不太贊成,因為她很明白安哥兒內心那個洞不是任何一個人能補滿的。
所以她會疏遠些,默默的祈禱,但總是不出意料之外的看著安哥兒遍體鱗傷的回來。所能做的只是默默陪他喝咖啡吃飯,偶爾半夜睏得要死的時候接他電話。
「是呀,」名默無奈,「二娘子為什麼不是男子?」
「投錯胎啊。」二娘喟嘆,「其實我若能與女子知交,就沒什麼問題…偏偏我與女子總是處不好。我對首飾服裝明星楚腰一點興趣也沒有,我憎恨八卦流言,更憎恨甜食,與女子毫無話題。」
她沈默了一會兒,更無奈的說,「我在深閨已經受夠了這些婦人瑣碎。」
「才高志遠,卻碎翅斷翼。」名默淡淡的。
二娘子抿緊了嘴,仰頭望天,才沒讓眼淚流下。果然官爺是知己,明白得這樣透徹。
她從不輸任何人,那邊做過評估,智商遠高於一般人。但不管是二十一世紀還是是大燕,她都陷於性別這樣的苦楚,只是輕重而已。
「但生為男子,也並不自由。」名默語氣更淡,「二娘子說得對,只能順命。可順命,倒也不全是壞事。不然也不能遇到二娘子同為饕餮之徒…還能有個樓可以來。」
二娘笑了。
「我在那邊,姓劉名翠樓。」她又恢復慵懶的笑,「其實我媽…我娘是要取名翠柔,結果我爸…我爹高興昏了頭,去報戶口的時候弄錯了,變成翠樓。結果一語成懺,大夢覺醒,真的留了翠樓,再不得歸。」
被父母相當寶愛吧,才取了閨名。
「我原名柳寧。」名默沾了點茶水,在案上寫著,「我出生時老家柳江氾濫成災,祖父取名希望柳江永寧。」
「淮南柳江?我只知道柳江桃花魚。」二娘神往。那可是千山萬水外的傳說美味。
名默輕笑,「誰知道?說不定有一天,我能與翠娘子一起去品嚐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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