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玉荷 後記

後記

我像是睡著,又像是醒著。在很深很深的汙泥裡,全然的黑暗。

但是一種溫暖的黑暗,溫柔的。後來我能抬起頭,仰望著水面模湖的日光或月影。

開始的時候,偶爾會迷糊的想,就這樣?冥府的追究也太甜了吧?我沒有絲毫痛苦感。


但這種飄忽的想法,很快就遺忘了。我深入汙泥中,很深很深溫暖的黑暗。我仰首望著日光或月影,被蕩漾的水包圍。

每一秒、每一刻,都是那麼飽滿充實,遵循著堅實的自然規律,與萬物同呼吸。那是非常美妙的感覺,幸福、滿足。

從水底舒展而上,沐浴著陽光和雨水,再無所缺,一切完滿。

只有一張臉孔俯瞰著我時,會讓我刺痛畏縮。憔悴、悲哀,悽愴的神情。我害怕,真的,我害怕。

我不想脫離美麗完滿的自然,我不想觸及那些模模糊糊的痛楚…我不想。

他總是撫著我的臉,喊著我不認識的名字,要我別再睡了。

我沒有睡,但我也不想醒。有種比風雨還嚴厲的東西等著…我不想去。緊緊捲著花苞,我不敢開。

但那個憔悴的統御諸花者,滾下一滴淚,明明是冰涼的,我卻被灼傷了,痛苦不堪的開了花,脫離了溫暖的黑暗和自然。

所有的回憶像是海嘯一樣歸來,我覺得我會溺斃。深深的畏縮,但還是得承受下來。

這才是應該的因果報應。我將他摘離了自然,而被他喚醒脫離和諧的大道。

這是該然的,必定的。

***

即使那麼痛苦的死亡了,我依舊是不法之徒,冥府並沒有機會將我帶走…而是自然將我納入祂的麾下。

玉荷懇求自然讓他植下化為蓮子的我,自然雖然允了,卻明白的告訴他,或許終其妖族漫長的一生,都沒有機會等到我清醒。

痛苦而短暫的人生,與和諧平靜的自然大道,自找荊棘之途的生靈不會很多。

我想我就是那少有的、自找苦吃的生靈之一。

有一段時間,我非常痛苦,根本不想理玉荷。我想念溫暖的黑暗,我想念完滿的自然。我不想要骯髒的七情六慾,我想回復純淨的植物。

我知道這是必然的因果報應,但我還是非常痛苦。臨終時痛苦的回憶常常折磨我,折磨得我快發狂。

「妳只是累了,所以逃避。」玉荷凝視我,「終究妳還是個人類,一個人類的園丁。」

「我已經不是。」我轉開臉不看他。

但有一天,我瞥見一棵自播自長,卻位置太偏的夏菫,喝不到雨水的她,已經快過凋萎線了。

等意識過來時,我拎著水壺,正在灌溉。

我哭了。

只有人類才會做這種事情,人類的園丁。

玉荷花了一季喚醒我,而我凝聚的精魂還太薄弱,一年多才勉強能現形,影子非常的淡。

但老闆的神經真是非常非常的粗,完全沒注意到我宛如幽魂的狀態。只關心的喋喋不休,問我的病好些沒有。

「病?」我是死過一回了,病?

「麥騙啦,以前就知道妳身體超爛的。」老闆嘆氣,「妳男朋友愛慘妳囉。我說不用,他連大學都不念了,跑來花店打工。說妳最喜歡這個花店,但病得不能起身…金害,害我感動死了…」

…原來他早出晚歸是在打工。

「他不在店裡呀?」我勉強笑了笑。

「金老太太家的福祿桐生白粉病的樣子,他去看看。」老闆聳聳肩。

然後我看見玉荷慢慢的走了過來,映著夕陽餘暉,卻縈迴著淡哀。看到我,卻立刻嚴厲起來,「誰讓妳出門的?妳的身體是能出門嗎?」

「少年欸,火氣不要那麼大。」老闆語重心長的拍拍他的肩,「明明愛到卡慘死,嘴巴甜點會死喔?」

我以為玉荷會發脾氣,但他只是將臉一別。

…我一直沒有認真了解他,沒有發現他細微的苦心。自然願意干預,事實上是他一直把精華分享給我,調整到我有統御諸花者的氣息。

老闆把我們趕回家,我挽著他的胳臂。他僵了一下,卻沒有甩開,反而用另一隻手按著。

「…你怎麼知道我會轉生成荷?」忍住嗚咽,我故作輕鬆的問。

他沈默很久,幽幽的說,「我也是賭。但那最貼近妳的本質。」

所以他一直在做預備。

「其實…你早已自由。」我潸然淚下。

「我不要自由。」握著我的手更緊了些,「妳也不得自由,妳和我,全是不法之徒,誰都別想逃。半夏,主子。妳折枝的時候就已經註定。」

說得也是,也是。

「我會繼續不法下去。」不是冥府不饒我,事實上我也不饒冥府。即使已經轉生,精魂薄弱,但我會有更長的壽算,我是自然的子民。

我要不法到冥府終究願意正視惡法的不合理性,沒關係,我時間很多,大家慢慢磨。

「這就是,我不要自由的原因。」玉荷淡淡的,有些邪惡的笑,「我就是喜歡這樣的妳…連死亡都不能征服。」

統御諸花者,卻比我還了解我自己。

有些本質是連死亡都無法改變的,即使成為薄弱的精魂,我的聲音依舊能夠感動植物和自然。

所以我高歌。

「即使如此我仍然吶喊, 莫名地提高聲音。 至少要響徹天際的彼端, 太陽會因此而上升吧…」

(半夏玉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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