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被輪椅抱起來那一刻,就已經有人竊笑。
驚訝、憐憫的目光,早已習慣。指指點點,也很尋常。有個小孩子還指著她喊,「媽媽妳看!那麼大了還讓人抱!」
人類總是很容易大驚小怪。
進了大樓,公務員總是比較會偽裝得正常,遮掩著好奇。
明明來很多遍了。
搭電梯往下時,有點熟的總務小姐滿臉興奮,「伯先生,鍾小姐,來接案子啊?」
總不會是來喝咖啡的。問了完全是白問…而且伯這個姓在現代希罕得要命,伯爺並不姓伯,我也不姓鍾。
「是。」終暮的回答再簡短也沒有了。
深入地下的公家單位,實際的樓層不明,表面是個歷史研究機構。只是納稅人不知道真相…知道的時候恐怕會嗤之以鼻,大力抗議示威遊行之類。
政權更易時,這個公家單位曾經廢除過,得到的就是密度極高的天災人禍,和數不清的靈異事件。不得不恢復這單位時,已經大幅縮編,大半的業務也已經外包了。
終暮和伯爺算是專精於俗稱殭屍的死者這類業務的外包商。
伯爺抱著她走出電梯時,引起一股小小的騷動,大部分是女生的公家單位,眼睛發亮的看著從來沒有開過口的伯爺。
現在已然寧定,第一回來時還很不自然。那時還年少的課員小姐紅著臉說伯爺很像JOJO裡的人物,茫然無知的終暮設法找到那套漫畫,還以為課員小姐在嘲諷。
因為,伯爺明明很低調的穿著T恤牛仔褲,一點都不華麗,也不會每個角度都在擺pose。
後來她才知道,只是單純讚美伯爺魁梧得矯健,擁有倒三角的健壯體型,又不像練健美的誇張得不符合東方的美感。
那時她只是苦笑,「…我不大看漫畫。」
「女孩子不怎麼看JOJO啦,我明白。」課員小姐有點靦腆,「我只是覺得伯先生很帥。」
啞然片刻,「其實伯爺從來沒說過話吧。」
「葉小釵也不會說話,OK的啦。」課員小姐笑得燦爛。
那個課員小姐殉職了嗎?喔,沒有,只是被某個殘酷的案件壓垮離職,記得還吃過她的喜糖和紅蛋,應該結婚生小孩去了。
值得恭喜的人生。
現在的負責她的課員小姐,就沒那麼友善…或許冷酷的人在這單位才能做得久。
「李小姐,請問我的請款幾時下來?」她設法坐得端正。
課員小姐冷冰冰的一瞥,「在跑會計程序。」
「已經跑半年了。」
「妳可以不要做。不欠妳一個。」課員小姐低頭滑手機。
「…欠我的資料總可以先給我吧?」終暮有點不耐煩了。
「那也是有程序要跑的,國家機密資料是可以隨便給人的嗎?」
就是這樣,總是不斷的撞冰山。若不是這單位性質如此特殊,她早投訴了。平常她會耐著性子等,但人總有情緒低落的時候。
下意識的掐訣,讓離她幾步的伯爺過來抱她離開。其實私活兒多得很,也比公家錢好賺。要不是公家機關比較容易得到她在意的文獻,她才不希罕來受氣。
課員小姐突然站起來走向她,「不是讓妳等嗎?!要去哪?!」等一下難道會死嗎?這樣跑掉課長只會罵她。
其實只是輕輕推了她一把,結果整個人摔在地板上,所有的人都轉過頭來,用目光譴責。
課員小姐只覺得怒火中燒。裝模作樣的女人,瘸腿了不起啊?就會裝,特別會裝!擺出自己最柔弱不幸的模樣,每個人都會同情她…
但她的怒火驀然澆熄,轉成深刻的恐懼。高大魁梧的伯先生面無表情的按著她的頸動脈,尖銳的指甲快陷入皮膚裡。
「住手!不、不要!」終暮高喊。她的驚恐並沒有比較少,只是表面自衛式的鎮靜。她對伯爺的手訣操控已經成了打字騎車之類的下意識,不會仔細去想自己到底掐了哪些手訣,所以伯爺的過度防衛也讓她迷糊了。
或許我的黑暗面比我想像的還巨大。終暮暗暗的想。
伯爺果然停住,依令俯身抱起她。
「吵什麼?哎,小女孩就愛吵吵鬧鬧。」課長探頭出來,「好啦,電話講完了。阿暮和阿琊進來吧。」
「不幹了。」終暮回答得很簡短。
「別這樣,終於有妳感興趣的東西。」活像聖誕老人的課長喔豁豁的笑。
僵持了一會兒,伯爺挪動腳步走入課長室,門又關了起來。
「咖啡?怎麼跟小李老是處不好啊?」課長和藹可親的問。
終暮滑入座位,坐穩了才接過咖啡,擺在一旁。有刺激性的東西,向來她是不能喝的。「是什麼?」
真是難搭話的小女孩。課長搖了搖頭,遞給她一頁影印,「別說出去啊,台灣明末的歷史文獻,照規矩是不能影印的。」
「有誰在意?國家有重視嗎?」終暮冷冷的說,接過來仔細從頭看到尾,是個不認識的文人筆記,記述一些奇聞異事…卻只有一頁。
「不可能只有這樣。」
「當然,」課長笑咪咪,「但是先聽聽委託吧。」
「我不想跟你們打交道了。」終暮冷冷的回答。
「先聽聽嘛。」課長露出一絲狡詐,「妳都在這裡了。」
終究,她還是緘默的聽了。這就是為什麼她常常被延宕請款,卻還會接公家活的主因。
願意為她的天賦付錢的人很多,但能夠拿出她探究的舊台灣文獻的人,卻很少。少到必須依賴國家機器的蒐羅,才能夠讓她從那些旁蕪荒唐的筆記傳奇中,設法提煉極其稀有的真實。
「課長,我們也合作五年多了。」終暮嘆氣,「我的專長是不能安眠的死者…你們口中的殭屍。我對鬼魂並不專精。」
課長安靜了一會兒,「就是沒辦法派聽得太清楚的專家去處理。聽得太清楚的人…都殉職了。」他遞出一個牛皮紙袋。
「原來如此。」終暮伸手接過,「所以需要死不了的我們。」
這不是一個很複雜的案子。只是同一棟大樓,在三個月內陸續跳了十個人。當中有兩個是公家單位派去的殉職者。
一個無聊的人,無聊的自殺。死不瞑目的新鬼,拼命慫恿人自殺,如此而已。
這個無聊的鬼,生前是個心理醫生,很擅長催眠術。死人活人,其實都是人類的不同形態,死後會用催眠術和心理暗示也不很奇怪吧。
不過這個醫生活著的時候藉藉無名,死後卻特別厲害。難得的死了比活著還有價值的種類。
像她這麼遲鈍的人,事實上聽不見死者的聲音,頂多能感受情緒,像是模糊而大塊顏色和影像,僅僅能得知大概。
這個醫生卻能讓她清晰的聽到死者的言語,甚至能洞悉她的心理,抓到隙縫。
她看到自己摔倒在浴室,滿頭大汗的掙扎,蓮蓬頭不斷的淋下熱水,但是怎麼都站不起來。
羞恥、痛苦、憤怒。明明只要喚伯爺進來就好了,但因為無謂的自尊和羞辱感,實在沒有辦法赤裸如嬰孩的面對伯爺。
明明他沒有生命、不是活人,甚至還有沒有靈魂,都不清楚。
發狂似的拍打著沒有知覺的雙腿,毫無意義的大叫。淚水和熱水交融在一起,萬念俱灰,再渴求死亡也沒有了。
影像一變,她對伯爺說話,說了又說,說了又說,卻什麼回應也沒有。她失控的痛罵伯爺、痛罵執迷不悟的自己,咀咒整個世界和自己的人生。
脆弱的、如蟲蟻般的自己。愚蠢的將個屍偶般的殭屍,視為自己最後的親人,明明知道,不會有回應,還是蒙蔽自己的不斷呼喚,像個摔出巢的無知雛鳥。
口口聲聲說生無可戀,卻只是怯懦的貪生怕死而已。真被死亡威脅時,恐懼的臉孔,非常難看。
說得好聽,什麼厭惡生者,只想為死者尋求安寧…醒醒吧,妳只是躲避世人的目光,視為殘廢的目光。在更殘缺的死者之中得到優越感,用死人聊慰寂寞罷了。
妳還不明白嗎?妳沒有活下去的價值。跳吧。只要跳了就輕鬆了。人的一生總要勇敢一次。
坐在大樓屋頂的空心磚上,終暮鼓掌。「很精彩的勸誘。說得太對了,作為一個死者,實在太出色。完全命中。」
不斷鼓掌,彎著靜靜的笑。「只有一點我不明白。你說,跳了就輕鬆了。已經跳過的你,輕鬆了嗎?」
終於停下鼓掌,右手手心向天,連撥指腹如弦。伯爺昂首,雙手豎掌,當中氣流翻滾,浮現虛無的鏡子。僅餘鬼魂的心理醫生,對著鏡子頭破血流溢腦漿的遺容,不斷慘叫。然後被虛無鏡子裡的螺旋深淵,拉扯進去。
「我肯定你的才學。」終暮凝指如拈花,「所以在地獄要好好想一想,將來怎麼勸誘和說服我。相信你不會讓我失望。」
猛然覆手,手心因此朝下,虛無的鏡子完全吸入了崩潰的鬼魂,並且讓伯爺合掌碎裂了虛無。
「期待你未來的說服,大夫。」
案件終了,得到剩餘的文獻…卻只有五張,其餘殘缺。她的請款,依舊遙遙無期。
更討厭的是,仔細研讀後,還是五張廢話。
倚在椅背,她嘆氣。低頭卻發現自己的鞋子不知不覺又脫落。
連穿住鞋子的力氣都沒有,這腿廢得真徹底。彎腰掙扎半天,發現穿鞋子真是個大工程,還是放棄了。
「伯爺,又被那傢伙耍了。」她喃喃著。
回答她的只有一室寂靜。伯爺靜靜的坐在一旁,烏黑的瞳孔裡,倒映著一切,卻也什麼都沒有。
「伯爺,來這兒。」她掐指訣讓伯爺坐在地板上,吃力的搆到梳子,「頭髮有點亂了。其實真該把你頭髮剪短點…但我不知道能不能剪。好多不知道的事情啊…雖然都是廢話,但以前的海船可以開到錳鉀呢!伯爺你親眼看過澎湃洶湧的淡水河嗎?…」
她的聲音還保持著少女的清脆,一言不發的伯爺低著頭任她梳著,好像在傾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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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第一手的正版小說可以看,幹嘛去看排版超亂又不完整還沒得喇賽的二三手轉貼呢?(ˊ.ω.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