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暮 之二 暗戀

又看到他了。太好了,那個討厭的女生不在,只有他一個人出來買東西。

鼓足了勇氣,羞怯的她才按耐住太快的心跳,「早、早安,伯先生。」

他深邃的眼神望著她,不發一語。但的確,被他注視著。魁梧高大的男人,卻有這麼清澈的眼神。


英俊的救命恩人。

雖然只有一下下,他就錯身而過。她的臉紅卻久久不退…連偶發的手痛都不在意了。

一年多前,她曾經被變態綁架,甚至被切斷了手腕。但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除了「恐怖」這個印象,其他都模糊了。

印象最清楚的,就是伯先生抱著她,衝出起火燃燒的火場,甚至沒忘記將她斷掉的手拿出來,所以醫生才保住她的左手。

喜歡他,好喜歡他。雖然他不會說話,但還是那麼的…喜歡他。

其實早就知道他和一個討厭的女生住在這個社區,常常看他推著輪椅,那個女生幾乎不太跟他說話。被救之後,她開始關切的注意伯先生,對那個女生,越來越討厭。

那是一個瘦弱的女生,大概十五六歲吧。自以為有氣質的梳著公主頭,出入都依賴伯先生推輪椅,更過分的是,居然還抱她。

最過分的是,從來不說謝謝,那麼的自然而然。

她聽媽媽和鄰居閒談,說伯先生和那個女生姓氏不同,不知道是什麼關係。

一定是那個姓鍾的女生利用自己的腿疾纏著他、利用他。看就知道他是個溫柔的人。

說不定連腿疾都是假的。

伯先生好可憐…那個女生真討厭。看,不過是跟伯先生打招呼而已,她還在陽台一臉不善的監視,真令人憎惡。

終暮深思的看著進屋的伯爺,他對視線有反應,會回望,然後執行命令,將提袋裡的放進冰箱。

難怪倖存者會紅著臉探頭探腦,伯爺真的像活人…可惜就是像而已。

沒有心跳,沒有呼吸。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動。因為他不吃飯也不睡覺,沒有攝取任何能源。憑手訣就能驅使…最接近他的形態就是殭屍。

但他能夠記住整組的命令,譬如「拿著紙條買東西回來分類放冰箱」,或者「搜索死者驅趕到定位方便她命令役使」這類非常複雜的事情。

但連殭屍這種死者都會有悲傷、憤怒、渴望安眠的焦躁這類強烈的靈魂波動,伯爺只剩下一些固定反應而已。

有很帥嗎?因為她的凝視而站在她面前待機的伯爺,目光也聚焦在她臉上。很仔細的看了半天…看習慣了,也還好吧。

可是,終究是她的伯爺,祖輩之一。要怎麼對自己的阿公覺得帥到出奇啊…很難吧。

人屍殊途。她有點頭痛那個倖存者的心思…要怎麼打消她不切實際的妄想?

最簡單的就是乾脆的搬家。但是一年多前的「罪犯」,並沒有消滅或遣返,而是逃了。應付妖怪不是她的專長,那次伯爺和她差點就永眠了--而且還是四分五裂狀態。

原本有機會殺了那隻妖怪。

到現在,她還不知道自己在聖母什麼,回頭救那個倖存者,害她和伯爺陷入極度危險的險境。結果留了一個尾巴,害她不能搬家。

金魅這種精怪,非常頑固而執著。他早晚會回到這裡索取他的回報,是最適當的擊殺點。若不先解決掉這隻妖怪,搬家後可能在任何地點任何時間被這隻超級記恨的妖怪給反獵殺了。

反正…伯爺也沒辦法給她什麼回應。少女情懷總是詩…大家都知道,詩就是不切實際,沒人能一輩子都在吟詩的。

牛鈴是在一個雨夜發狂似的響起。

猛然坐起的終暮一跤摔倒,趴在地上狼狽的掐手訣,讓伯爺快去看看。

就是這不爭氣的身子,所以狀況很危急時,她往往坐鎮大後方,省得礙手礙腳,最後成為喊救命的戰犯女主角。她還不如閉上眼睛和伯爺共享視力,然後下達最適切的命令,才是最佳解。

沒想到撲空。只看到被褥凌亂的空被窩,倖存者不知所蹤。更糟糕的是,她和伯爺「斷線」了。

感覺不到他。像是他消失了一樣。

終暮的反應很快,但是她只來得及掐到指腹,右手已經帶著血花飛起。她終於了解金魅是多麼記仇和狡猾,像個乾縮狒狒木乃伊的金魅發出粗糙嘶啞的狂笑,腋下夾著昏迷的倖存者,另一隻手抓著一把菜刀…看起來好像是廚房的那一把。

從漢人還很稀少的時候,這隻古老的妖怪就是島民的夢魘。在路上丟棄閃亮亮的玩意兒,拾取的人類會有一段時間運氣很好,甚至致富。但這隻精怪就會回來收取本金和利息。

利息非常高,高到人類無法承受--運氣不好,全家都會被自己廚房的刀給剁碎下鍋。運氣最好也得失去拾取財貨的那隻手。

「這不公平。」終暮痛得流下冷汗,「我哪隻手都沒撿過你的東西。」

「我就是公平…去死!」在收取應得利息和復仇間,金魅異常亢奮的選擇了復仇。

難怪人家是存在久遠的古老妖怪,渡海來台的妖魔鬼怪拍馬不能及,並且看不到車尾燈。瞧瞧人家多麼言簡意賅,不會死於廢話太長。

但是,知道被厲害妖怪整得伯爺和她都險些掛點,她還沒有絲毫準備,那簡直太白癡了。

她猛然伸出左手,手心向天,在應該沒有死者的客廳,破門而入的是四只木箱裡的骨頭,飛快的組成了四只髑髏,拿著刀劍槍棍四種武器。

「有用嗎有用嗎有用嗎!!來玩來玩來玩!!我吃肉你們死!」金魅不斷的支解髑髏,碎裂成骨頭的髑髏又不斷重組。

其實也真的擋不了很久…畢竟都是普通的死者,能夠取得自願服役的死者已經不容易,沒辦法挑挑揀揀了。

用右手殘餘的手肘支起來,飛得老遠的右手,還保留著血色…斷口處的鮮血,已經流向孤零零的斷手,以血連接。

「好痛好痛…伯爺!快來啊!」終暮拋棄一直矜持的高傲和冷靜,滿溢淚花的喊,斷裂的右手,手指顫動了一下,有些遲鈍的掐著手訣。

伯爺終於突破了金魅天生法術的鬼打牆,衝了進來。

倖存的少女,這時候才醒過來。看到的就是這樣靈異而超現實的場景,終於將她壓抑而強迫遺忘的恐怖過往想了起來。

對,這是這隻妖怪,砍掉了她的左手,卻把她棄置在無人的地下室,很久,很久。後來是那個女生和伯先生,來了。

她哭泣哀求,但那個女生的眼神好像死人一樣,表情一點變化也沒有。一定是想拋下她不管吧?一定是的。要不是那個妖怪把女生的肚子砍了個大洞…他們也不會留下來。

左手又好痛。縫合的地方,又開始痛了。

終於知道為什麼那麼討厭那個姓鍾的女生。好想吐…那個女生把她的左手,塞進自己肚子上的傷口。

真的好想吐。

斬殺金魅。終暮非常疲倦。幾乎機關使盡,伯爺的威能外,又動用了好幾個備用的髑髏死者才捕獲並斬殺。

現在誰要跟她爭稀有妖怪保護法她一定跟誰拼命。

剛剛放下心並且喘息,她的後背一涼,然後是火辣辣的劇痛。還沒理解發生什麼事,伯爺已經將那個倖存者打飛了。

即使撞到牆壁,那個倖存者少女依舊緊緊的握著金魅從廚房偷出來的菜刀,緊咬著牙關,溢著唾沫。

「那個妖怪,死了。」倖存者眼睛充滿血絲,受了過多的刺激而癲狂,「妳也去死吧!妖怪!」

斷掉的右手還會動。還操縱可怕的髑髏。說不定,伯先生就是被她操縱。可怕的妖魔鬼怪,不管妳是什麼,去死吧。

我要拯救伯先生。

倖存者少女咆哮的撲過來,揮舞著菜刀。卻被她暗戀的男子,反手抽昏過去。

早就知道,不該聖母。人類的神經如此脆弱。

當初她肚子開了個大洞,最後還是決定救人,就該知道會遭逢恩將仇報的命運。只是多少還是震驚了一下。好像這類的事情總是習慣不了。

伯爺將倖存者扔回去,回來就撿起她的斷手,湊在斷腕處不動。

她知道,這樣就會接回去。至於為什麼,還不知情。

那時,倖存者的左手,已經快沒救了。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她將那只斷裂的左手,插入腹上的傷口,的確長出肉芽,遠遠看好像肚子長出一隻手來。

明明知道會很痛。等倖存者送醫,她必須活生生扯下肉芽組織,將尚有生機的斷手還回去。

「伯爺,我明明討厭人類。」滿身是血的她喃喃著。

伯爺當然不會回答她,只是扶接著右手的伯爺,動都沒有動。直到肉芽覆滿。

做了一個很逼真的夢,比現實還真實。她還差點沒分清楚哪邊是夢,哪邊是現實。

但是,她根本沒離開房間,身上莫名其妙的腫痛瘀青,父母也認為她半夜掉下床造成的。

看到那個討厭的女生,總會憶起逼真惡夢的妖異,非常不舒服。她寧可把目光投向伯先生。

但是沒多久,他們倆就搬家了。

怎麼這樣?以後該去哪裡見伯先生?

偷偷地,她在牆角偷看搬家公司忙碌,希望再看一次伯先生。推著輪椅的伯先生沒有回頭,卻是那個姓鍾的回頭了。

注視她的目光好冷漠,像是看什麼穢物。

真是個…討厭鬼。

但是,伯先生把那個姓鍾的抱上車,她吃力的調整姿勢,有點短的上衣被風吹起,露出一點點雪白的腰。

倖存者少女,如墜冰窖,寒意迅速的從脊椎竄上來。

鍾姓女生的後腰,有一個巨大的環狀疤痕,不是結痂,更不是縫痕,宛如一個狹窄的樹洞。或是更像是植物一般的…癒傷組織。

正是她「夢裡」,刺入的刀傷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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