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文] 好心的妓女(終)

之後,阿宏會懷疑那夜是不是夢,彩香精力充沛的嘲弄他,活潑潑的過每一天。

只有非常偶然的,他會看到彩香陰沈的側面,靜靜的,像是被影子壓得透不過氣。

「你想太多了。」彩香喝了茶。微微的風梳著她的長髮。

他也覺得自己多慮了。

隔了幾天沒見到彩香,忙於工作的他,收到了彩香的信。

詫異的阿宏打開了信件,不知道有什麼說不出來的話需要寫信。


親愛的阿宏:

收到信的時候,我大約到了很遠的天堂,你不用訝異,當然也不會悲傷。可能的話,我希望你替我高興一下,終於脫離了這個該死的宿命。

我的孩子從外婆那邊聽到了真相,對著回家的我,氣急敗壞的喊:『妓女!』

然後推開了我的手。看著比我高的他們,突然呼出了那口鬱悶的氣。

我的本質並沒有改變,但是,卻從溫柔親愛的母親,變成了敗德噁心的妓女。

終於可以結束了。

用不著邊哭邊用頭撞牆,試著阻止不會停的頭痛。用不著懷著一天天的不安,恐懼母親或孩子會發現我的職業。用不著咬著牙捱著不同的男人不同的身體不同的戳刺和肢體的酸楚。

自由了。

不用咀咒自己的命運,連帶的咀咒自己的孩子,自己的母親。不用一看到他們只想到永遠無法喘息的現實。

阿,我曾經是非常非常的愛他們的。但是到了最後,恨他們恨得,如此切齒,僅次於恨自己。

愛也放下,恨,也放下了。了結了這一切的債務,我不欠誰,終於誰也不欠了。

走了好久,銀白的馬路延伸到很遠,水銀燈迷離。幻境似的夜深,薄鐮刀的下弦月。

多久沒抬頭了?

二十年如迷夢一場。足足二十年的惡夢,一直醒不過來。就是年少時不慎嫁錯了一個人,這輩子就毀了個完全,連回頭的機會都沒有。

想哭自己的眼淚,笑自己的酒窩。想生氣自己的憤怒,傷懷自己的春秋。而不是為了別人。

不想用一輩子只為了彌平一個錯誤,為了這個錯誤,永遠的被放逐。

想戀愛…好想愛一個人…好想被愛…好想被一個人愛。

而不為了這些自私被罪惡感日夜的啃咬。

但是,這些自私永遠也不會實現。一日為娼,終生為娼。誰也不會原諒我,就算是你,並肩行走的時候,還是會有不自在的困窘。

但是,我還是感謝著你。只有你是自在的,不拿我是可憐的或可恥的生物看待,為了這點,你可以不用償還欠下的債務。這是神女的朋友,給你的一點點禮物。

這一切,終於可以劃下句點。熱切的期待重新開機的那一天,這樣的熱切,像是第一次的約會。

我期待肢骨腐離快速的那天,我期待自己不復存在的彼時。

若還有來生,我希望永遠不被出生。


隨著信飄下來的,是他簽下來的借據。望著手上輕揚的薄紙,腦筋困難的運轉。

不會的…她怎麼能夠這樣就放棄?就為了這麼小的事情放棄?

忘記可以搭車,一路跑進漫畫王,哭得眼睛紅紅的小桃,哽咽的說:「阿宏…老闆娘她…」

我不相信。跟著小桃去拈香,看著遺照裡微斜著眼睛的彩香。

騙人的。

棺木裡只有彩香的衣服,留下遺書的懸崖上面,只有彩香的鞋子衣物,和困難撈獲的一點毛髮和殘肢,卻怎樣也找不到其他的屍身。

為什麼憑著連面目都沒有的殘骸,就認定那是彩香呢?

彩香一定是開玩笑的。她一定躲在暗處,吃吃的暗笑。等大家哭成一片的時候,才嘩的一聲跳出來,「哈!騙你們的!」然後前仰後俯的笑得掉眼淚。

但是她一直沒有跳出來,就這樣安靜的葬掉她的衣服和陌生的殘肢。

棺木就要放下去的時候,阿宏突然排開眾人,「為什麼要急著埋掉彩香?」奮力的掙扎,不讓其他人阻止他,「彩香只是失蹤,並沒有死,沒有她的屍體,為什麼急著埋掉她?!不要造她的墳墓,她還沒死呀~」

彩香的母親和孩子緩緩的轉過頭來,無表情的望著他,那漠然的眼光和灼熱的太陽交會又交融。酷暑裡卻有著嚴寒的冰霜。

為什麼你們不傷心?為什麼呢?你們的女兒,你們的母親死了呀…

他昏了過去。

小桃在他醒來後,面帶愁色的望著他。

「彩香的媽媽…彩香的孩子…沒有人覺得悲傷。」覺得嗓子眼裡塞滿了砂石。

「唉,他們都很傷心呀,」小桃擔心的說,「阿宏,倒是你,悲傷的太過頭了…」

不是為了彩香的死悲傷,不是。彩香又沒有死。

那被海水泡脹的殘肢和海草似的頭髮,不可能是彩香的。

***

「他媽的彩香。」一面把啤酒倒到海裡去,一面喃喃的咒罵著。

坐在發現彩香遺書和鞋子衣物的懸崖,一面悶悶的灌著啤酒。沒有懈怠過尋找彩香的念頭,這些年的奔走,還是徒然。

「妳這笨蛋,我告訴妳啦,欠妳的錢還是還清了。開玩笑,怎麼可以讓妳看我的笑話?既然我唸過大學,又是男的,怎麼可以在比妳優越的條件下,還輸給妳?」

又倒了一罐啤酒到海裡。

「不但這樣,我還買下了妳的漫畫王。等妳回來的時候,隨便妳爽怎麼窩,就怎麼窩。我不會跟妳收錢。本來我也覺得奇怪,妳幹嘛開這漫畫王,後來聽小桃的媽媽說,以前妳受了委屈,就喜歡往漫畫王躲…」

那天彩香屈身睡在包廂裡,疲憊的臉頰掛著淚,沈默的躺在搨搨米上。除了偶爾睡夢中輾轉的啜泣,蜷縮得像是受傷的貓咪。

這樣躲在滿是幻夢虛構的漫畫世界,寂靜的排開所有的過往和屈辱,躲著。

依在她的旁邊,聽著她起伏不定的呼吸。想要替她蓋被子,替她把眼淚擦去。

若不是她突然醒來,阿宏打算這麼做。

「…所以,妳回來吧…我不會讓任何人打擾妳…或是傷害妳。」

海面金光閃閃,層層的幻化著七彩。

「回來吧。」這次我不會說妳是妓女。

不,就算是妓女,也是好心的彩香,妳的本質,沒有改變。

蹣跚的下了懸崖。聽說潮流可以將人捲到很遠。或許明天該去八里看看。

說不定彩香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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