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慶六年中秋。
整個六屯區都陷入火熱的收割季節。堂堂六屯之長,總屯官李瑞,正抓著鐮刀,帶著哀軍和屯軍助割,手腳非常麻利,畢竟已經練了不少年。
扛著麥包上牛車的小夥子大姑娘在歌唱,「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
原本在賢良屯才有的唱詩班,這些年也在屯街和其他五屯流行起來。這種看歌本認字唱詩的風氣,漸漸在各村屯蔓延開來,隨便逮個小孩子來問,也認識百十來個字。誰家的老娘姊姊,不在賢良屯上工的?聽著老工人唱,聽熟了耳朵,有歌本對著認字,學得也快。畢竟不識字懂算,在賢良屯升得很慢。
於是,原本應該在殿堂之上被景仰的詩經,就這樣輕飄飄的走下文學高塔,成為六屯百姓的謳歌。
往往一人唱,百人和。在黃金麥浪起伏的秋季裡,顯現一種特別的古樸韻味。
連李瑞也跟著唱,但軍人麼,總是喜歡軍歌的。她的嗓子在冀州之役時吼壞了,聲音沙啞的緊。但她起頭唱,「豈曰無衣…」不管是哀軍還是屯軍都非常捧場,聲勢壯烈的唱和,「與子同袍!…」
不但軍人唱,百姓也唱,對於這個總屯官,百姓是很愛戴的。
理由無他。其他的軍爺赴任,嘴巴花花講得好聽,折騰來折騰去,無非就是要加雜捐。但李教官話少臉冷,關心的卻是百姓吃飯的問題,對田裡莊稼非常重視。春耕從牧場拉牛馬來翻土,秋收帶著兵爺們跟著大家夥兒收成。
自從她來賢良屯以後,就很少聽說餓凍死人的,馬賊絕跡,連北蠻子都不敢來了。
百姓的感情很樸素也很敏感。誰讓家裡吃飽了,不讓人來打劫了,誰就是好官。
李教官當然是大大的好官。賢良屯的軍娘,當然也是大大的好人。誰敢說賢良屯的軍娘不好,咱就跟誰急。
十四歲入伍開屯,到現在李瑞從軍已然十載。雖然她是那樣的徹底放權,頗有垂拱而治的味道。但她這個道德魔人的言行,的確深深影響她治下的六屯。
或者可以說,賢良屯深深的影響她治下所有屯民。
帳面上來說,賢良屯在籍的受難婦女,逐年減少,有幾千人已經外聘成家。但事實上,這些飽受憂難,壯懷激烈、慷慨赴國的女人,在兵火和世事的雙重鍛鍊下,不但沒有減損當初鋒利的風骨,反而把這股精神帶到各自的家庭和鄉里中。
即使出嫁,通常還是回賢良屯繼續工作。在這樣的世道裡,家裡多份穩定的收入,等於是家裡多了份強悍的底氣,不怕一場天災人禍就毀家。所謂衣食足而知榮辱,六屯區的確顯現了一種格外不同的氣質。
尚氣重節,捨生取義。
六屯區的屯民自我介紹時,喜歡說自己是幽州六桐人。之所以這樣講,是因為李瑞在賢良屯種了一棵桐樹,桐花六瓣,剛好是六屯之數。
所以六屯屯民衣飾尚桐花,喜歡在衣服印染或刺繡桐花。起因只是因為,李瑞頭回在教院辦競技的時候,窮到沒東西可以賞優勝者,親自折了桐花,編成花冠,戴在優勝者的頭上。
後來居然成了傳統,不管是什麼競技,都以桐花冠為榮。
李瑞為了鼓勵農牧,反正屯民都是軍戶,於是用戰功獎勵能出點子的人。只要證明點子能增加畝產,審核通過,她就不吝戰功記嘉獎,並且賞絹造桐花冠。
得戰功者,子弟能文的可以免費讀書,能武的可入教院,過世以後還可在褒忠祠得享香火,每年清明,總屯官會慎重其事的領著所有大小屯官來拜謁。
她自問不是學究天人那種天才,所以相信群策群力、集思廣益。以往織造坊的時代,她的母親就是這樣辦--能有益織造坊,即使是個小工,也可以提點子,獲得獎賞。所以她也就借用出來,卻沒想到效果這麼好。
六屯區良田少,要繳足軍糧賦稅並不容易。再說,既然已經往工商業發展,就需要很多穩定的人力,逼得她得從農田裡淘出更多的人口。不得不提高畝產,好抽出農田多餘的人力資源。
果然人多力量大,許多只是代代相傳的經驗和訣竅,就這麼淘摸出來,使得六屯區的糧田產量翻倍,多餘的人口能投入工商業,帶動整個六屯區的經濟。
一種熱烈開放又自尊自信的氣質,漸漸在六屯區展現。連始作俑者的李瑞也沒想到會有這種改變。
多為流民和刑徒(流放邊關充軍)的六屯屯民,漸漸渲染出獨特的精神。連被翼帝派來考察的老御史,都不得不稱讚,「六桐民樸實尚義,雖市井輩亦有古風。」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讓李瑞警惕的直起腰。
不屑揮鐮刀的阿史那飛奔而來,滾鞍下馬,大老遠的就喊,「李瑞!」這個突厥蠻子雖然跌坑跌到認命了,但喊她還是連名帶姓。
李瑞拎著鐮刀跑上田埂,有點緊張,「怎麼了?」能讓阿史那變色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西連山下雪了。」阿史那額上冒了一層汗。
西連山離六屯區約百里,山勢險峻,但不甚高。聽了這話,李瑞一呆。
「怎麼可能?今天是中秋!」八月下雪?就算是高山也不該這樣吧?
「這種事情能開玩笑?」阿史那臉孔一冷。
不好。太早寒了。若是還沒收割完畢就下雪了…她心底發涼。今年的收成真的完蛋了。
當機立斷的,李瑞把鐮刀往阿史那的手底一塞,跳上他騎來的馬。
阿史那把韁繩一拉,「妳要幹嘛?」
「把賢良屯裡的人都調出來助割。」李瑞跟他搶韁繩,「阿史那教官,麻煩你去幫著割麥子。」
「…老子只會割人頭不會割麥子!」阿史那吼了,「而且這種事情妳叫個人去不就完了?!」
「啊呀,你是愛民助割的阿史那教官啊。」李瑞陪著笑,「人頭都割得利索,區區割麥哪能難倒您?我得親自去一趟,不然坊長不知道厲害,只會嘮叨工程延誤…」她硬把韁繩搶到手,拍馬狂奔而去,留下咬牙切齒的阿史那。
看著手上的鐮刀,和鬼頭鬼腦在麥田裡看他的軍人。有些還是他的學生。
不就割麥子嗎?什麼了不起?
黑著臉,他踹開了一個賊笑的學生,彎腰悶頭割起麥穗。
九月不到,燕雲就迎來一場大風雪。
這場雪災,規模還只是局部,卻已經毀滅了幾支部族,倖存者鋌而走險,導致了隔年春天的邊關入寇。
打破了秋季打草谷的規律,被打蒙的大燕軍一度狀況非常危急,還是機動力最好的哀軍和尚未歸鄉的教院學員湊足了兩千兵馬緊急支援,才沒讓邊防崩潰。
也是因為這一役,一直壓著李瑞戰功的翼帝不得不封個侯爵,安撫因為裁軍不滿情緒日益高漲的軍方。
只打了三個月,就敉平入寇的北蠻子,她再繼續視而不見,也絕對說不過去了。
翼帝和朝廷不知道的是,李瑞軍事上的勝利,更大的功臣,卻是經濟上的運作。在李瑞奔馳支援前,已經知道北蠻子這樣異樣的入寇,是因為草原雪災,飢寒交迫的緣故。
在李瑞出兵時,阿史那也押著糧食,和邊關商隊去北蠻子其他遭了雪災、蠢蠢欲動的部族,以糧食換毛皮,分化了原本要擰成一股繩的北蠻子聯軍。
雙管齊下,才能打退飢餓的北蠻子。
可這事讓有心人知道,難脫一個「資敵」的罪名。李瑞搔了搔頭,上表辭謝爵位,也沒提這事,只是把氣象異常鄭重的做了個報告,可翼帝堅持授爵,完全沒把氣象異常當回事兒。
「…我聽老人說,四五十年前也有這麼樣兒的雪災,而且是越來越嚴重,橫跨好幾年。」李瑞南下受爵前,阿史那皺緊了眉說。
李瑞嘆氣。朝廷不重視,她有什麼辦法?「希望不會這麼倒楣吧。」她還是抱著僥倖的心理。
見了翼帝,原本她想提一提。誰知道翼帝替前夫做說客,其他不過話家常,想想皇帝的多疑,她也只能擱下。
畢竟這個時候,李瑞和阿史那還不知道,那場早來的風雪,真的預告了一個蔓延數年,巨大天災勾結兵禍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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