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侯君 之二十九

長慶七年春的北蠻入寇,到仲夏就已敉平。

這一役,暴露邊關各自為政的缺陷,領兵去救的李瑞,發現將領不是戰死就是被俘,群龍無首。隔壁軍防區的將領卻不敢無旨妄動,才會這麼嚴重。

啞口無言之際,她硬著頭皮,拿著雞毛當令箭…她不是教院山長嗎?有權調動教院學員「實習」。至於學員帶著殘兵聽從她的指揮,也只是「教程」的一部份。


就是在這種史無前例的含糊中,她統帥了一州之兵,加上阿史那的經濟操作,很快的收復並痛擊了來犯的北蠻子。

她做滿了被彈劾到死的準備,哪知道御史集體都啞了,疑心病甚重的翼帝不重視她上表的氣候異常和邊關兵權複雜難以統合的問題,反而急召她北上封爵。

彼時她才交還兵權,回到幽州不久。休整沒幾天,又被召往京城,所有幕僚部屬都大驚失色,紛紛勸她絕不可去,怕這一去就讓多疑的翼帝扣在京城回不來了。

只有阿史那跟她講,「去,為什麼不去?受不受這爵還是一回事兒。妳不去,皇帝就有藉口收拾妳。反正妳望上去一點人君樣都沒有,皇帝見了妳,不知道有多放心。」

話很毒,但卻是正理。她自己原本就是要去京城的,這理由正好堵住幕僚部屬的疑慮。

在六屯軍民人心惶惶中,秋收的歌聲都少了許多,這陣子最流行的是,「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李瑞在歸途上聽說時,一整個無語問蒼天。不就北上見皇帝嗎?幹嘛這樣…又不是血肉橫飛的戰場。

她的部屬乾笑兩聲,沒往下說了。她們頭回違抗李瑞的命令,每天都分班悄悄潛入京城探聽消息。萬一教官被封個大官軟禁在京城,那還好說。如果皇帝一時心血來潮,打算送到菜市口斬了,她們也準備以身相殉大劫法場。

誇張?才不呢。屯長們已經準備好棺材和孝布,萬一李教官殉死京城,桐花六屯準備跟朝廷撞個魚死網破了。

比起來,她們動靜算小的。

畢竟,她們效忠的對象是鳳帝聖君和李教官,並不是小雞肚腸的翼帝。尤其是翼帝曾經動過念頭要拆烈女祠…不知道哪個胡說八道的狗道士跟她講,烈女祠風水出帝君。

雖然後來沒有拆,但六屯軍對翼帝的惡感已經無法消除了。

還沒回到六屯,李瑞已經被嚇到了。

六屯軍民相迎於三十里外,夾道歡呼,高喊,「燕侯君!燕侯君!」,還有童子數人,捧著絹造桐花跪贈,逼得板著臉的李瑞非下馬收花不可。

「…這是在搞什麼?」她咬牙切齒的低聲問蘭鴦,「都沒事幹了?」

蘭鴦縮了縮脖子,「這不關屬下的事情…屯長接到線報,說教官就要回來了…是父老自己要相迎的…」

李瑞惡狠狠的瞪了她幾眼,僵著臉皮,橫花上馬拱手相謝,異常僵硬的隨著吹吹打打、鑼鼓喧天的鄉民,緩緩的步向六屯區。

阿史那沒有跟著摻和,而是在一個小山岡遠望並且警戒,同時有些心不在焉。

以前他那漢人老師說過,古代有賢人在山下耕作,附近的居民都崇慕賢人高德主動歸附。所在的地方,很快就成里、成村,最後竟然成為都市,耕者讓畔,夜不閉戶。

他嗤之以鼻,認為是不切實際的漢人的鬼扯。比大食傳來的「理想國」還不靠譜。

結果他看到活生生的實例。

如果她得意忘形,因此驕奢自大,說不定感覺好些。這才是他認識的人類。

可他媽的她偏不。一副要拉去砍頭似的,馬都快騎不住了。

這就是他媽的賢人?

在一片節慶味道甚重的歡欣鼓舞中,阿史那有些不爽的帶著斥候小隊警戒。他更獨自巡邏到很晚才回來。

結果那個新出爐的燕侯君,一整個枯萎的呆坐在宿舍前廊,連件披風都沒有,幽州的深秋已經足以凍破皮了。

「李瑞,妳搞什麼?想死也不用選凍死!」他把自己的披風扯下扔過去。

李瑞卻鬆了口氣。今天她真是難受得要命。不就個虛銜?連一毛薪餉都沒加。部屬和屯民已經興奮得宛如裂土分封。

接過披風,隨便的裹在身上,「西山下雪沒?」

阿史那搖了搖頭,「前些天我自己去關外逛了半個月,還行。看起來沒那麼倒楣了。」

李瑞輕笑了一聲,「這還真是今年最好的消息。」

看起來去年的雪災是獨立事件,不用太擔心了。

阿史那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沒有說。他仔仔細細的探查過,傳說裡百年前也曾經有雪禍,就是那場蔓延十年的雪禍,才導致北蠻子往西與南擴張。

那場雪禍,雖說蔓延十年,卻是斷斷續續的,不是每年如此。

「…我以前沒想過,氣候也影響用兵。其實何止是氣候?還跟鄰國政治經濟等等息息相關…」李瑞邊思考邊說。

「不行。」阿史那蠻橫的拒絕,「那不歸妳管。妳想被皇帝砍頭我管不著,但我的主子蠢到自己洗乾淨脖子等人砍,我沒面子。絕對不行。」

李瑞沒有說話。

「這次和北蠻子做買賣,妳已經是拎著腦袋幹了。只此一次,以後妳想都別想,我也不會幫妳。是皇帝不知道,皇帝知道了呢?妳想死,我親自宰了妳,痛苦還比較少,也不會牽累別人。」

蹦的一聲,李瑞仰面躺下,沈重而煩悶的嘆了口氣。

太被動了。她什麼都不能幹,只能眼睜睜的拿士兵和學員的性命去補漏。不禁有些心灰意冷。乾脆不管好了,其實真的也不關她的事情。

但那些死去邊軍的眼睛,她忘不掉。

本來他們可以不用死的…最少不用死那麼多。那是多少閨中夢裡人,年老爹娘倚門而望的人子。

她疲倦的用雙手掩住臉。

「…我看斥候小隊有些鬆懈了。娘的,天天在家裡養肉。」阿史那淡淡的說,「雖然咱們是斥候不是細作,但也該學點手段。我想撥個小隊混到商隊裡,順便記錄個風土民情和氣候…妳看怎樣?」

李瑞緩緩的睜大眼睛。嘴巴說不管,結果阿史那還是幫她的嘛。

「那就麻煩你了,阿史那教官。」李瑞難得的柔聲,雖然吼壞的嗓子還是沙啞。

阿史那冷哼了一聲,卻沒注意到自己的眼尾唇角有了些微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