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侯君 之三十

長慶七年冬,李瑞忙得連頭都抬不起來,根本沒力氣關心朝廷的事情。

然而大燕朝可說是剛動完一次全身性的大手術,歷經兩代女帝的籌謀,翼帝還是皇太女時就將自己年方十四的女兒,律宇公主慕容馥推到台前吸引砲火。轄治刑部的慕容馥,用一種極高的姿態顯現皇室的決心,將盤桓三百餘年的吏治和稅賦問題一舉解決。

為了這個大手術,翼帝才會急躁的違背了鳳帝「緩圖之」的遺命,而是毅然決然讓楚王換防裁軍精簡,節省下龐大軍費,雷霆一擊,以「官領吏、吏監官」,徹底的釜底抽薪,整治官吏風氣從基層抓起,大大提高吏的重要性。


鳳帝時代大幅加入女吏和寒門士子的功效終於爆發,翼帝更大刀闊斧的瓦解文官抱成一團、錯根糾纏的關係,讓官與吏互相對立而互相監視,大幅削減官員的薪餉,卻提升吏的地位和待遇。

並破除了吏不可為高官的慣例,拜了一個頗有賢名的老吏為諸相之一,掌管戶部。

不只如此,以「天下為天下人所有」、「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為口號,以畝課稅,連天子私產都不得逃脫,原本就被長期壓抑的世家豪族更沒有藉口拒絕。

有那個別拒絕丈量土地抗稅的宗室豪門,也讓風疾厲行的翼帝調動禁軍毫不留情的剷平。原本的跋扈的刺頭兒,早在律宇公主的手底栽了大半,剩下的噤若寒蟬,也沒敢開口了。

但翼帝此舉卻獲得極大民心。一時之間,各地匪患漸趨緩和,佔天下大多數的農民感恩戴德,鼓勵工商又讓商賈匠戶額手稱慶。

這個時空的大燕還沒啥與士大夫共天下的慣例,寒門士子被豪門世家壓得抬不起頭來,現在終於去了這塊大石,豈不欣喜若狂?

鳳帝畢生籌劃,終於在翼帝手底開花結果。敏於內政的翼帝終於爆發出強大的能量,迎來了史稱「長慶盛世」的開端。

其實,翼帝雖然多疑,但攻於心計,頗有治世之能,堪稱算無遺策。只可惜,視野還是窄了點,不如她老媽有著恢弘的大局觀,不然也可稱聲賢君。

但世事總不是四則運算,一加一一定等於二。她預料了會有十幾年的和平,才高歌猛進的大肆改革內政。但她卻沒想到,老天爺會跟她開這樣惡劣的玩笑。

起碼這個時候的翼帝,包括大燕所有沈浸在富足和平的百姓官吏,都不知道。

此時的李瑞,也還不曉得。

入冬後,她就忙個焦頭爛額,抱著腦袋燒。

首先,是她冬季開課的賢良教院,來了一群青年新生。讓她張目結舌的是,她原本收的學生本是針對熟練斥候,友軍偷塞中下階層的軍官,她也睜隻眼閉隻眼…

但是這些領統一州或一路的將軍跑來做啥啊?

當她看到安北轄制,人稱威將軍的樊和也在隊列裡,她真的快要昏倒了。

「…威將軍,為什麼你也在這兒?」她真的嚇到。威將軍年紀剛好而三十二,他十三在戰場初試啼音的時候,李瑞還梳著牛角辮,奶聲奶氣的隨先生開蒙讀書哪!

樊和身長七尺,相貌威猛,滿臉于思,一身擰得出汁的戾氣。現在卻規規矩矩的站在新生隊列裡,讓隊伍的身高突出一大塊,一臉諂笑,「回教官的話…」他壓低聲音,「咱派出來上課的小夥子講課講得不清不楚…學生自己來聽算了。」

…敢情前輩你偷師不過癮,乾脆來了啊?

「可你們…」這麼多青年將領濟濟一堂…萬一六屯讓北蠻子踏平了,大燕新生代的將領真讓人一鍋端了!

「嘿嘿,」樊和一臉不在乎,「北蠻子那兒我差人盯著呢…誤不了事。這種鬼天敢出來打仗?不用老子的刀,老天就收了他們!」

怎麼辦?這些將領都足額交了學費,和捐了一個冬天的糧食和火炭。

很窮的李教官,只好仰著脖子強嚥下去了。

但這個「多事之冬」,卻不只是這群慕名而來的青年將領。

這些年六屯富庶,但飽暖思淫欲,開始有人作怪了。

十來個出嫁的哀軍,拖兒帶女的回來復職了。原因都差不多,丈夫口袋有了幾個錢,買了小妾,家翻宅亂,這些自傲品潔的退伍哀軍不屑爭寵,破門回賢良屯了。

李瑞臉色也陰沈下來。

當初賢良屯的屯民出嫁,婚書都是統一格式的。上面就特別註明匹夫匹婦,不得納妾別歡。

這倒不是她那宛如天外來人的娘的潛移默化,而是因為李瑞啟蒙先生的影響。

李瑞的啟蒙老師是個非常古板的儒家子弟。她會成為道德魔人,除了母親的身教,其實這位啟蒙先生也得佔極大的部份。

先生姓曾,名遠字思之。他是個非常古老的儒門一派,非常強調五倫。這派儒生認為庶子穢亂血緣,乃是生父其身不修惑於人欲的敗德,認為嫡子才是正統。「庶於家則亂祠,於宮室則邦危。」

所以這派儒生不置妾侍,就算有了,也絕不使生子。

可惜這派學說太抵觸男人的利益,沒有成為主流。但是這個古板的曾先生卻把這種非主流的倫理道德一股腦的灌輸給自己最得意的學生。

照男人的觀點來看,可說是危害一方。

最少那些老婆跑掉的男人是這樣想的。

仗著李教官從未做過威福,真有人敢挺著腰子對她嚷著要人。

阿史那看著這些吵吵鬧鬧的人,淡淡的瞥了一眼李瑞,又瞄著那些死到臨頭的混球,眼神上上下下的測量著頸動脈的位置。

李瑞雖然生氣,但也沒想宰了這群混帳。她淡淡的開口,「違背婚書暫且就不談,我且問你,養家活口是不是男人的責任?」

吵得最歡的那男人吼了,「她嫁給我以後,我是少她一口吃的還是穿的?…」

「你們捫著良心問問,種那幾十畝田,頂多混個奉養父母妻兒溫飽是不?」李瑞語氣更淡,「多攢下來的錢哪來的?不是你們家娘子早起睡晚,在屯裡幾乎縫瞎眼睛才積下的?」

她臉色更沈,「你拿老婆的賣命錢納小妾?你真是男人?我聽說太監娶妻納妾還是自格兒出銀子養活,莫非你們都不如太監?」

這些男人灰頭土臉,灰溜溜的逃了。結果賢良屯又多了些回流的和離婦人,有些論婚嫁的女子,還不嫁了。氣得那些跟她們議婚的倒楣未婚夫跑去跟那些害群之馬理論,引起幾樁鬥毆事件。

這些也就夠她操心了,誰知道阿史那也湊了熱鬧…雖然不能怪他。

阿史那並不帥…從大燕的審美觀來說,長得還挺古怪的,輪廓太深,絡腮鬍子。可六屯區附近的屯民從最初的排斥、厭惡,然後到畏懼,之後是敬重,也花了幾年的工夫。

但他蜂腰狼背,顯得修長結實,體格是一等一的棒。又有股懶洋洋的邪氣,跟在李瑞身後,出入州城應酬文武,也跟百官混了個眼熟。

連他都想不起來,什麼時候教訓過調戲知府千金的混混,但人家就把他擺在心底了。

可某天半夜,阿史那緊繃著臉,闖進李瑞的房間,差點讓睡得迷迷糊糊的李瑞穿了一劍透心涼。

「…我房裡有女人。」好在他有心理準備,險之又險的避開,只劃破了胸口的兩層衣服。他咬牙切齒,「香味很昂貴,不是普通人用得起的。」

被嚇醒的李瑞和他一起抱著胳臂深思,這會是誰設的美人局…可就沒頭緒。

最後李瑞帶著一票女兵去查房,赫然看到梨花帶淚的知府千金,口口聲聲要李瑞作主,非阿史那不嫁。

「你…」李瑞有些尷尬的看著臉黑得幾乎滴出墨汁的阿史那。

「我今天還沒回房過。」他凌厲的瞪了李瑞一眼。

打仗呢,這些人都是把好手。但應付一個逃婚著夜奔來投靠的千金小姐,他們整個束手無策。

最後還是阿史那當機立斷,「小姐心意,某心領了。」他淡淡的橫了眼嬌滴滴的知府千金,「可某已有心上人。」

「誰?是誰?」知府千金哭得更厲害,「你一定是糊弄我的!你是不是怕我爹不答應?不會的!只要、只要…」

阿史那開始不耐煩了,隨手一指,「是她。」

李瑞先是一愣,悄悄的往旁邊挪了兩步,但是阿史那的指頭居然隨著她移轉。

靠北,這是千夫所指,愈加之罪何患無辭啊!

阿史那簡陋的宿舍,顯得安靜,非常安靜。保證掉根針也聽得見。

「她?」知府千金都忘了哭,嘴巴張得老大,「…燕侯君?可她、她…她根本不像女人!」

好麼。又得到一次同樣的評價。女人做到這地步真不是悲哀而已。

「某就喜歡這款的。」阿史那冷冷的說,瞥了瞥李瑞胸口,「…就是小了點。」

李瑞嚴肅的臉孔抽搐了兩下,一再的跟自己說,相忍為國。最少飽受打擊的知府千金哭著狂奔而出,李瑞身後的女兵藉口護送,跑了個乾乾淨淨。

惡狠狠的瞪了阿史那一眼,可他一臉平靜,還帶了點可惡的笑。

她想撂下兩句狠話,可不知道該說啥。想揍他兩拳,又覺得事急從權,最少計退知府千金不是?

最後,她決定沈默是金,立刻鳴金敗退。

等她回自己房間,發現背上都是冷汗,比打北蠻子還緊張多了。這是修為不足啊,她感嘆。

於是我們很有古人風範的李教官,正襟危坐的磨墨,很用心的練起書法了。足足默了一夜的論語。

只是她不曉得,這個多事之冬,還沒有徹底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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