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糊裡糊塗的去奉茶。
很神奇的,我沒有婆婆,也沒有公公。但我見到了盧家的老太太和老爺,也就是顧仁的祖父祖母,還有二爺、三爺、四爺,和三個奶奶,就是顧仁的叔叔和叔母。
沒有人為難我…甚至也不用我說什麼話,就是磕頭奉茶。我見到幾個年紀不大的孩子,猜想是顧仁的堂兄弟姊妹,但幾乎沒人跟他說話。他也木著臉坐在一旁,像是個木偶娃娃。
我彷彿聽到那些半大孩子諷刺他是「書簍子」、「痴書兒」,還有些難聽話…若是我弟敢說那些,一定會被我壓去洗嘴巴。
但他看我朝那群孩子瞧,原本沒有表情的臉龐變色了,緊張的搖了搖頭,很輕的。經過幾年的磨難,我早就不是那個只知道讀書的書呆子了,我垂下眼簾數著地板的青石磚,他很輕很輕的呼出一口氣。
真奇怪的大家庭。人口這麼多,都很親熱。老太太拉著一個長得極漂亮的男孩子說笑,比顧仁還高一個頭,卻膩在老太太的懷裡撒嬌…我記得那是二爺的長子顧珠。
一派和樂,除了我和顧仁。
沒人多看我們一眼,也沒人跟我們講話。吃飯時因為我是新婦,和顧仁坐在一起…卻是席末。
好奇怪的氣氛。
等回去的時候,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後頭。他壓低聲音,很輕很輕的說,「記得妳奶娘的話…得守拙時且守拙。」
我驚訝的看他,他卻露出濃重的哀傷,雖然一閃即逝,又是那種木然的表情。
等進了房間,他說要午睡,所有的丫頭嬤嬤都退出房間,他放下床帳,和我對著臉躺著,壓低聲音說,「盡量待在咱們院子裡…也別去理其他人說什麼。能不講話就盡量不要講話,娘子識字不?」
「我識字。」被他的緊張兮兮感染,害我講話也不敢大聲。
「若悶了,到我書房去找書看,不然我陪妳打雙陸。」他輕輕嘆息,「娘子,妳嫁來沒福好享,卻是陪我坐牢呢…」
我有些恍然。「因為你是長房嫡孫?你爸媽呢?…我是說,你爹娘呢?」
他苦笑了一下,黯淡下來,「我小時候在任上過世了…我是太祖母養大的。老祖宗去了,我跟祖母不親,又沒個兄弟姊妹幫襯…」沈默了一會兒,很難堪的開口,「妳的嫁妝…都讓抬去二叔母那兒。待我自立,我通通賠給妳。我還留著妳的嫁妝單子…我真的會賠給妳。」
瞪著他,我一整個難過起來,握著他的手,說不出話。才幾歲的孩子,沒有爹娘,在這家裡處境這樣險惡。卻留著幾張嫁妝單子,心心念念將來要賠給我。
「…又不是你拿去的。」
他黯然的搖頭,「二叔母不該動妳的嫁妝…更不該動妳的丫環。」他深深吸了口氣,「將來我自立,一定讓妳過上好日子。」
我摸了摸他的頭,卻把他嚇了一大跳,把我逗笑了,「傻瓜。你家沒有符水和黑狗血,對吧?」
他一臉迷惑,「當然沒有。怎樣?」
「你答應將來不拿那種東西亂灌我,我就一直對你好。」
他眨了眨眼,原本的迷惑漸漸轉為驚愕,然後非常哀傷。「…我聽說妳爹不在,娘也過世了…他們這樣對妳?」
也不算欺騙,我點了點頭。
他更小聲的附耳說,「前年老祖宗過世以後,我也差點被毒死。」
我瞪大了眼睛。
「我裝呆子,大家都以為我燒壞腦子,變笨了、不伶俐了。」他強忍著淚,「娘子,妳不會告訴別人,對嗎?」
我難過極了,難過得不得了。難過得忍不住眼淚,將他緊緊的抱在胸前。他僵了一會兒,伏在我頸窩,壓低了聲音,小聲的啜泣。
只有一個人的時候,缺乏勇氣。但兩個人的時候,勇氣就萌發出來了。這樣好性子的不幸孩子,我是要好好照顧他的。
我畢竟是個姊姊。
漸漸的我發現,不是每個奶娘都是好人。照顧我的陳奶娘是好人代表,顧仁的奶娘李嬤嬤則是貪婪小人的代表。
顧仁的月例錢都讓她拿去了,什麼東西都是她收著…收著收著就不見了。仗著自己是教養嬤嬤,對顧仁很不客氣,要打要罰都是一句話。幸好她忙著喝酒賭錢,很少留在院子裡。
理論上,顧仁有四個貼身丫環,四個粗使丫環和婆子。但那四個貼身丫環成天板著臉,一天只看得到一個,自己排輪班。粗使丫環和婆子也只管灑掃內外,使不動的。
外表上看來,顧仁衣食無缺,房屋整潔,似乎一切都好。事實上,光梳頭穿衣都要吃苦頭,好幾次我都覺得頭髮快被拔掉,綰髻綰得我頭疼。
這我還能忍耐,但有回顧仁被洗臉水燙傷了,丫頭一臉無所謂的站在一旁看,終於惹動了我的脾氣。
我讓她提涼水來替顧仁冷敷,她聲音比我還大,直嚷著她是太太的人。
「既然是太太的人,我們小輩不敢使喚妳,妳請吧!」我高聲,不管顧仁拼命拽我袖子。
結果那丫頭哭著找來了李嬤嬤,我這才知道那丫頭是李嬤嬤的女兒。李嬤嬤問了幾句,拿了戒尺就想教訓我。結果我被打了兩下,顧仁上來攔,臉上被打了兩板紅痕。
我突然爆發了。
這幾年,我耽著驚怕、恐懼,總是做小伏低,只求生存,因為我是孤獨一個人。打我沒關係,但打顧仁…這世界唯一對我好的人,一個性子這樣綿軟的好孩子。憑什麼?到底憑什麼?
就是欺負他沒有爸媽,沒人疼沒人惜罷了。
我衝出去搶了掃院子的竹帚,朝著李嬤嬤亂打,順便揍了那個丫頭,把幾年的怨氣一起發了個乾淨。等我竹帚被搶了去,還被幾個婆子架住,氣瘋了的李嬤嬤上來就搧了我一個耳光。
雖然耳朵嗡嗡叫,我卻只是冷笑。「妳打啊,用力打。妳敢打死我?妳不敢。我是慕容家的女兒,跟皇帝還是遠親呢!我掉根頭髮,妳一家大小還有命在?不用等慕容家發話,老爺就先要了你們的命!」我對她狠狠地吐了口口水。
「小蹄子,妳真以為妳是少奶奶?」李嬤嬤兇惡的叫著,卻沒膽上來搧耳光了,「怎麼著?我是教養嬤嬤,管教你們還不對了?就算鬧到老太太那兒,我也不怕!」
「鬧啊,走啊!」我笑得更冷,斜眼看著架著我的婆子,「你們想,兩口子不但是小孩,一個呆,一個啞,就隨你們胡作非為了?我是世家女,講究貞靜緘默,是不愛講話不是不會講話!既然貞靜淑女對你們沒用,是逼我當潑婦就對了!有什麼我不知道的?偷著摸著,當我也瞎了?消停些吧,叨登出來,誰討得好去?!」
一屋子安靜。
我掙了一下,就輕鬆掙了開來,我整了整衣,看著目瞪口呆的眾人,心情無比舒暢。
「我知道我們這房,沒錢打賞諸位,讓人瞧不起,我也認了。」我瞪著李嬤嬤,「過去就算了,偷了摸了去的,都當我們打賞,既往不咎。大家表面工夫做好看點,省得鬧到二叔母那兒,幾輩子老臉都丟盡,我們軟懦,二叔母可剛強呢。大家破罐子破摔,走著瞧罷!」
這世界果然是怕惡人的。我發飆過這場,李嬤嬤輕易不再進院子了。粗使丫環和婆子還識趣,那四個貼身丫頭就消極怠工了。我乾脆當作她們是死人,不讓她們在跟前,省得我生氣。
過了幾天,李嬤嬤還來找過幾次碴,我很乾脆的算帳給她聽,要她吐出顧仁歷年的月例錢,她支支吾吾的說都花在公子身上,我要她給個帳出來,她又說不出。
我並不是真的跟她要錢,畢竟我和顧仁都還是孩子。起碼要再兩年,我才能管起整個院子。我也並不想把事情鬧到二叔母那兒,讓她有理由插手長房。
只是想嚇住李嬤嬤,讓她不要對顧仁動手動腳,趕開那些看不起人又別有用心的丫頭,讓顧仁講話不用壓低聲音、戰戰兢兢而已。
但他真是個聰明的孩子,一直默不作聲,等我鬧完,才找了藥來幫我擦,握著我的手良久,噙著笑,卻也含著淚。
「我把你的丫頭和嬤嬤都趕跑了,怎麼辦?」我逗他。
「她們不在才好。」他終於不用壓低聲音說話了。
「別擔心。」我心疼的摸摸他的頭,「我照顧你。一定會把你照顧得好好的。」
「我不擔心。」他笑得非常燦爛,就像他的年紀該有的樣子。
這麼多年,我的心情終於放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