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慕容家的時候,雖然天天都處於驚怖中,但生活條件實在好多了。京城的冬天非常冷,我真的懷疑長安有這麼冷…不過誰知道?長安只是歷史課本裡頭讀到的,我從來沒去過。
在慕容家,屋子的地板下都走火龍,非常溫暖。但在盧家,不是每個院子都有火龍的。我們院子就只有炕,離炕遠一點就會凍僵。書房裡有火盆,但也不夠暖,我和顧仁穿得圓滾滾的,擠在書房的炕桌寫字讀書。
我用很破的女紅替他縫了一雙很難看的露指手套。他真的是營養不良、身體虛弱。我還沒怎麼樣,他的手已經開始有凍瘡了。帶了手套的確有點改善,每晚還是得替他塗羊油。
「我們都這樣,窮人怎麼過日子的?」我很感慨。
「鄉下人住得比我們暖…半截在地下,妳懂嗎?」他沾了點茶水在炕桌上畫,「京裡人都流行南方建築,反而冷透了。」
原來。平民有極佳的生活智慧,是採半穴居的。
「以後我們去南方住好了。」我苦笑,「我真受不了這種天氣。」
他輕笑,「好呀。娘子…再熬五年就好。五年以後,我就十八了…那時我外放出去當個小官…可能是主簿,也可能是司馬。我們去南方好了,暖多了。」
「你又知道能當官兒了?」我笑起來,我記得科舉是很難考的。
雞同鴨講了一會兒,他很訝異我居然什麼都不知道,很耐性的跟我解釋。燕朝居然沒有全國性的科舉!官員還是從世家大族裡頭選拔的,謂之會考。在這種考試裡頭,世家評估佔六成,才學只佔四成,平民只能當「吏」,世家子弟才能當「官」。
非常的貴族統治。
顧仁細聲跟我說了他的計畫。身為盧氏長房嫡子,只要他識字,就有很大的機會當官。但他裝了這些年的呆子,京官是沒有指望了,遠遠的當個極小的九品官還是可以的。
「等會考的時候,我不會考得太好,但也不會考得太差。」他握著我的手,很誠懇的說,「那時我們就可以離開這個家,讓妳過上好日子。」顧仁欲言又止,「不讓妳受凍,不用妳自己做飯…不會讓妳一手的傷。」
「別那麼誇張好不好?」我無奈的笑,「就割了兩道,還有點凍裂…那些浣衣房的嬤嬤都沒喊苦,我嬌氣什麼?人家行,我幹嘛不行?」
他黯然的低頭,看著那幾道不算什麼的小傷發呆。真的很傻氣…但我視線有些模糊。
「你真過意不去,就不要娶太多小妾讓我生氣。」我打趣著,「管你一個就好累了,還要管那麼多鶯鶯燕燕,我要摔挑子了。」
他的臉馬上漲紅,「…什麼小妾不小妾的,是女孩兒家該說的嗎?!」把我的手一摔,「誰逼妳當賢德人?!」然後賭氣好久不跟我說話了。
我啞然失笑,賠了很多不是,他臉色才漸漸好看起來。
以為這事兒就過去了,當晚我才朦朧睡去,又讓他搖醒。我迷迷糊糊兼莫名其妙,他認真的看著我,好半天才說,「娘子,妳放心好了。」
「啥?」我更迷糊了,「放心啥?」
「妳莫哄我,也不必試試探探。多說無益,日後妳才會知道…」他的聲音越發細,聽都聽不清楚。
「什麼?」
他笑了一聲,抱住我,「睡妳的吧。」毫無預警的親了一下我的臉,就很安心的睡著了。
只是換我再無睡意,這麼冷的天還有點冒冷汗。我突然想到賈寶玉初試雲雨情的時候,好像只有十二歲…古人普遍早熟。
Oh my God.
他可以我還不行啊!!上帝保佑我啊!
呃…這個亂七八糟的時代有上帝嗎…?非常值得深思。
為了這事,我不安了好幾天。幸好顧仁是個害羞的孩子,頂多拉拉手,沒什麼出格的地方。
天幸古人普遍含蓄,而他是個含蓄的古代少年。
最少到春暖花開的時節,我們還是相當純潔,頂多像對相親相愛的小朋友。到了春天的時候,我們讓其他的事情分了心,也沒再去想那些有的沒有的。
我生活在四季模糊的台北,季節交替很不明顯。但京城卻不是這樣。霜雪初融,就一日暖過一日,草木復甦,滿眼綠意。
盧家恢復了晚上一起吃飯的舊例,但老太太特別發話,要顧仁好好唸書,不用去了。也開恩讓我照顧顧仁,不用去她跟前立規矩。
原本我糊裡糊塗,但顧仁午後帶我在院子裡散步,站在紫藤樹下,示意我安靜,我才發現隔牆正是浣衣房熨燙衣裳的矮屋,各房的粗使丫頭來領衣送洗,談話聲非常清楚。
原來這裡是盧家的八卦集散地啊!
約莫一個時辰,這些人才散去。我驚得嘴巴合不攏。顧仁扯了扯我的衣袖,牽著我往屋裡走,壓低聲音說,「天氣好的時候,我都會在這兒『散步』。」
…散什麼步?這不是聽壁腳嗎?
「事先知道家裡的風向…」他含糊的說,「才不會傻傻的朝槍頭上撞。總之小心沒壞處。」
「…真的嗎?」我勉強把嘴巴合起來了。
「唔?」
「老太太討厭你是因為…老祖宗非常疼你?」我真沒聽過比這更蠢的理由。
顧仁輕笑兩聲,「老太太當了三四十年的媳婦,五十歲還得立規矩…老祖宗對子孫寬厚慈愛,對媳婦是嚴格了點。」安靜了一會兒,「我是老祖宗養大的,跟祖母不親,莫怪她會不喜歡我。」
我有點明白了。太祖母注重嫡長,偏疼長房嫡孫,又沒了父母,分外關愛。可對老太太來說,她是比較偏心於老二的。父母在不分家,但若老太太去了,理論上應該是長房的顧仁要繼承盧家,別房得分家出去。
但盧氏本家和旁枝在世家譜裡頭的地位就差了一階,這也是為什麼顧仁差點被毒死的緣故。
顧仁還能活到現在,是因為他裝笨,連書塾的老師都不要他。嫡愚則立長,有盼頭才沒對這孤兒痛下殺手。
「…我們馬上逃吧。」握著他的手,我不斷發抖。
他笑了,溫柔的摸摸我的頭,「我不是要嚇壞妳…別怕。只是妳不能蒙著頭在這家生活著。再說,咱們逃了以後,靠什麼生活呢?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五穀不分四肢不勤…」
「總比沒命的好呀!」什麼金玉其外敗絮其內的世家?!真捨得骨肉相殘呢!
「真要沒命的時候…我有打算。」他附在我耳邊小聲的說,「相信我啊,娘子。妳要相信妳的夫君。」
為了讓我放心,他悄悄的帶我去看幾個非常隱蔽的狗洞和地道。甚至把他外出見客,長輩賞的金銀錁子拿給我保管。
「我不是要你這個!」我又慌又煩,「我是擔心你…」
「我知道。」他安撫的拍我的手,「我都能平安到現在了,更何況,現在又有妳。我們謹慎點,就不會有事。」他笑起來,「妳還小呢,不要把自己弄得跟個姊姊一樣。別什麼都往自己肩上扛…那我這夫君要幹嘛用?」
張了張嘴,我卻讓嚥下的淚噎得說不出話。我心口疼,真的很疼。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不但要費盡心思保住自己的命,還得費神安慰我,說他會保護我。
「…我太沒用了,什麼忙都幫不上!」我終於哭出來。
「胡說。」他抱著我,將臉靠在我髮上,「幸好我娶得是妳啊,娘子。妳在我身邊,那就是世間最大的好事,比什麼都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