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路點燃雜木枯草阻止追兵,沿著這唯一的山道,她們逃向有翼的王城。一棵極大的檜木因為燃燒而倒塌,那段山道土質特別鬆軟,引起坍方,山壁以極恐怖的氣勢坍塌下來,險些被土石流活埋,逃得生路後回頭,落石不斷,大約能阻止追兵一陣子。
傷了腳的旭夜頹然的跪在地上,李密擔心的扶著她,「旭夜公主…妳…痛嗎?」
「腳嗎?」她揉了揉瘀青,「不痛。但是…妳走吧。本宮的氣力耗盡了。」軟綿綿的倒下來,李密趕緊接住她,這才發現她呼吸淺快,過度耗盡不熟悉的法力,就是這樣的結果。
說不定會變成廢人,或是死。李密的臉孔蒼白了起來。不喜歡這樣的結局,很不喜歡。
真正的廢人是自己。沒有法器,連話都說不清楚,只能依賴著旭夜逃走。
「去求援吧。」她的聲音低低的,「本宮只是耗了神,花點時間就會恢復了。」
讓她們發現了落單的旭夜,斷然不會留生路的。「不,」李密的聲音也低低的,「我不走。一起活著。」
微微訝異著,「本宮以為,妳會答應沙微的提議。即使如此,本宮也不會怨妳的。情勢若此,存活為第一要務。若是記得本宮這命的冤死,將來必力報此仇便是。」
「要推我呢?」李密有些困惑。
「將妳推下去?這怎麼可以?」旭夜皺起眉毛,「妳也是有翼國人,將是我子民--未來的子民--身為王族,應行王道。」
「我並不低妳,」李密沒好氣的,「義氣,朋友,要義氣。共患難,是朋友。」
旭夜吃驚了,抬頭望著擔心她傷勢的李密,眼睛坦蕩蕩的,不見屈卑的崇敬,純純粹粹的擔心。
朋友。深居內宮,除了王道和禮拜神祇以及數不盡的功課,她一直孤清的活著,警惕於王族的身分。
鄰牆的歡笑有沒有撩撥過孤獨的心?她想不起來。
「妳和蓮華,像。」為了避免口吃,李密盡量用詞簡短,「他會對妳好…」
收斂心神,「本宮知道。蓮華王優待本宮,本宮定也不虧待妳。我們是…」鎮定自若的她,居然燒紅了臉,「患難之交。」
點點頭,「…蓮華愛妳,就好。」
突然有點動氣,「王族的婚姻,用不著可笑的愛情。愛情,誰不知道愛情甜蜜?這轉瞬的甜蜜,是行王道者的毒藥!」她的臉扭曲起來,緊緊握住祈禱書,「願神賜我大智慧…」
仔細的瞧了她,李密有些恍然。「那人…不是蓮華。」旭夜別過頭去不吭聲,「那人…知道?」
漲紅了臉,旭夜盯著地上很久,聲如蚊蚋,「不知道。」
「為什麼…」李密不解起來。
「為什麼?」她笑了起來,「妳以為王族是什麼呢?王族不是血緣高貴的上位者。子民給予王族錦衣玉食,無限尊崇,王族何以為報?」她的指甲幾乎掐進祈禱書,「王族乃是祭品。祈求國泰民安,和平來臨的祭品。為了王國,祭品唯有奉獻血肉人生。」
***
「王族當然不是祭品,」德慕王儲譏誚的面孔在水鏡下蕩漾,「是不是呀,我的弟弟?」
梅在水鏡這頭陰沈著,「你又操縱了沙微的夢。」
「嘖嘖,親愛的弟弟,若不是有弱點,我這淺顯的夢魂術能有什麼功用?」他指指腦袋,「永冬女王的這裡有很大的缺陷。我這粗淺的法術居然可以進出自如…」臉上一涼,水鏡濺起冰片,劃破了德慕的臉。
擦也不擦,只是微微一笑。「要不是這樣,她怎想得到這麼有趣的方法?」邪惡的笑,「若是誰推誰下去,就更有趣了。」
「德慕,你不要忘記,旭夜也是你的妹妹。」他的聲音還是像冰一樣。
「所以你手軟了?我才覺得奇怪,旭夜這種三腳貓工夫怎麼逃得出你的掌心。原來是兄妹愛發作了呀…」他扣了扣水鏡,「放心,決不是你害死她的,而是愚蠢的王道崇拜…她相信的跟生命一樣的王道,害死了她。就像你或我一樣。因為什麼王道學…」
「夠了。」
「怕聽這些?我們都是祭品?所以只留有用的孩子在宮廷裡。父王不要我,是怕我宰了王儲--雖然後來我也真宰了他--把我遠調到南方守邊,那時我才十一歲。可憐的弟弟,你才出襁褓,就因為該死的眼睛不是金銀瞳,被遣送到馬雅學院被嚴苛的教養到長大。聽說最『疼愛』你的白魔法長老…」
「適可而止,『哥哥』。」他的眼睛像是玻璃珠一樣,一點感情也沒有,「旭夜若逃回去呢?你也打算殺了她?」若是如此,不如自己動手,她的痛苦會少一點。他的…妹妹。
「我何必?她若回來,我就失去對有翼用兵的理由了。不過,照慣例,她還是有翼的王后。一個王后內奸…很不錯的主意。有本事活著的祭品,我會很讚賞。」自己就是這樣,在戰爭的屍堆裡活下來,「她是祭品,我們不是,對吧?『弟弟』?」
梅關掉了水鏡。臉上沒有絲微變化。
「你在搞什麼鬼!梅,梅!躲在這裡做什麼!?」沙微強悍的聲音侵進來,「沒聽到我叫你嗎?!」
這個尊貴的女王,沒有自己,是不行的。這孩子氣的女王。冰封的臉孔,銷融出一點笑意。
「我已經發兵去追了。」他回答自己選擇效忠的對象,「部份道路焚燒又坍方,需要整修才能追下去。」
***
為什麼還在山道慢慢磨呢?追上了旭夜,他突然有點難過。以為她們已經逃走了,卻在接近邊境的地方被趕上。
殺掉一個。那,殺聖女巫好了。他殺氣陡生,耗盡氣力的旭夜又擋在前面,輕輕擊昏她,李密卻尖叫著,淚流滿面的殺過來。
真是傻瓜。這種拳腳,半點法術都沒有…她一掌襲向梅的前胸,才觸及衣服,就讓梅抓住了手腕。
絕望中,她大喊一聲,突覺內息流轉,像是法器在手,慌張中使出「信息」,火焰鳥飛出掌心,讓吃驚的梅放了手。
飄然在他們之間,是初來此時,失落的塔羅牌「惡魔」。瞬間因為發動魔法而化為粉末。
梅也愕住。當初撿到這張牌,反覆研究思量,一直放在懷裡,沒想到變成李密的「法器」。
占卜牌可以當法器?!她護住昏過去的旭夜,將牌拿出來,嚴陣以待。其他士兵不知道當中機關,發聲喊衝過來,正被憤怒的李密雷擊,有幾個因此掉下深谷。
還有二十三張。大約還可以發動二十三次攻擊或防守。
「放下她,妳說不定還有活路。」梅的聲音溫柔。
堅決的搖頭,挾起「魔法師」。
等援兵降臨,將她們救回有翼的時候。發現蘭芳來了。
「我到了永冬王宮那邊,」這位永冬前任的魔法師攤開手掌,「找不到妳們,不過,倒把這個偷回來了。」
溫柔薰衣紫的水晶閃爍著。她手上的占卜牌只剩下最後一張:「戀人」。
賢者打開的通道就要關起來了。
「再見,李密妹妹。」蘭芳說,「放棄了一個國家的責任,我會擔起這一個的,不要擔心…」恆有些傷心的擁著她。為了他而背棄永冬,一直是蘭芳心裡深沈的痛苦。這麼多年,不曾痊癒。
回頭望著蓮華。他傷痛的眸子看著李密,像是心傷的血,全湧到眼睛般通透的紅。握著水晶,緊緊的。
幸好趕上通道開啟。她走上前,將水晶投入開啟的通道。一片錯愕的寂靜。
微笑,投入蓮華的懷裡。歡呼聲中,卻流下眼淚。
***
「愛我嗎?」摟著蓮華的脖子,她的聲音溫柔。
「是的。」緊緊擁著她。
「我也愛你,真的。」嘴唇輕輕的刷過他的額角,「真想當你婚禮的祭司…」湧起淚光霧氣。
「我不勸妳留下來。」蓮華說,「旭夜是對的。王族都是祭品。我獻祭自己的一生,卻不該獻祭妳的…」
「我將自己獻給你。」李密的微笑帶愁,卻是那麼的美,「我會去馬雅學院唸書,等我學成,回來將我的一切,奉獻給你--和你愛的有翼。」
這樣,我們才真的永遠不分離。
「答應我,對旭夜好。」
「我該對妳多好,就對她多好。」蓮華閉上眼睛,「但,除了妳,再也沒有人看得到我的面容。我不再拿下面具。」
***
舉國因為王的婚禮狂歡,穿著黑斗篷的女子,卻悄悄的從國境出發。
將僅存的占卜牌掛在胸口,就像是戀人存在於心裡。
戀人,鍊著人,這一生。為了不讓他活不過三十,她決定留下來。
「親愛的夏特連:
我接到馬雅學院的入學通知,準備要當妳的學妹了。
離開那一夜,居然沒有半滴眼淚。我想,我是對的。我若待在蓮華的身邊,有一天,我的心會被忌妒侵蝕,變得非常醜陋--我看了好多可怕的例子。
去馬雅學院,或許可以找到解開龍面具魔咒的方法。若是學成,說不定也跟妳一起去當引水師。我若能面對自己,也許有回有翼的一天。
在這孤寂的學道路上,我想,有妳這公主姊妹,不再寂寞。」
髮髻上斜斜插著旭夜送給她的珠釵。穿著嫁裳,粉雕玉琢的旭夜,將她的法器--據說是女神的首飾--給了她。
「我們是患難之交。」像是肯定又像是強調,卻不阻止她的道路。
我…真的很幸福。
抬頭看著邊境懸崖上,有著孤獨的影子,披風飛舞,像是鷹般傲然而孤寂。
不應該在這裡相送的。今天你可是新郎啊。
頭一低,她策馬,奔馳得很遠很久,卻發現再遠再久,那個人的身影,總是在她背影守候不去。
不曾須臾或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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