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揮協防的蓮華王,望著遠遠的騷動。
「蕭恩,怎麼了?」那個方向可不是野戰醫院?「誰受傷了?還是那邊有了什麼狀況?」
「王,一大早,聖女巫就跟宮女們過去祈禱和療傷。」
「療傷?」蓮華王的眉毛蹙了起來,「她會療什麼傷?」不勞永冬的探子,冒牌的身份就被識破了。
他讓蕭恩接手,騎了馬過去野戰醫院。
到了野戰醫院,發現李密已經離開了,剩下興奮的病人和士兵,一面接受簡陋的醫療,一面滔滔的講著聖女巫的神力。
「真的呢~她一進來,老子的手臂就不痛了!」口沫橫飛的大鬍子,將只剩一截殘肢的左臂揮了揮,看見蓮華進來,急著要下床行禮,「王?您怎好來這骯骯髒髒的地方…」
「好生躺著吧。」蓮華輕輕按著他,「聖女巫呢?」
「聖女巫回宮裡祈禱了。」醫生也忘了疲憊似的,難得的露出笑容。
就像是點燃了光明,原本混亂絕望的野戰醫院,即使是重傷病患也浮出微弱的笑容。
雖然是虛偽的光明。
帶著面具的蓮華,拍了拍累得幾乎站不住的醫生,他眼神炯炯的望著蓮華王,眼睛裡盡是幾近油盡燈枯,反常的清光。
「王,我們不會輸的,上天派來的聖女巫,站在我們這邊。」
看不清蓮華王的表情,只見他抿了抿嘴,算是在笑。
出了野戰醫院,匆匆的驅馬,一片柔密的細雨中,他的心裡,非常沈重,這種善意的欺騙。
他欺騙了全心仰賴他的所有臣民,並且,沒有一絲悔意。一切重來的話,他還是會這麼做。
拂去一身細珍珠般的雨珠,走進李密的內室,看見她低著頭在纏捲繃帶。「李密…」
抬起頭來,滿面淚痕,透過黑色面紗濡溼著。
「李密?!」蓮華王緊張的上前,「怎麼了?!剛剛在野戰醫院…」
「要怎樣…要怎要可以停止戰爭?」她忍不住自己的啜泣,「為什麼要戰爭?為什麼?!虛耗這麼多人命和痛苦,到底為了什麼?!」眼淚紛紛的落在繃帶上面。
蓮華有些手足無措。他身邊的人幾乎都理智冷靜,從小就對他尊重而嚴謹,從來不曾有人在他面前失控過。
沈靜了一會兒,只有點點滴滴的雨聲和密兒嗚咽的聲音。
「我也常問自己這個問題。」蓮華遞了手帕,「到底戰爭的意義在哪裡。」望著半埋在雲霧裡的史黛峰,「有時我也會覺得很疲倦,若是放棄了抵抗,是不是和平就會到來?」
「不會的。不管我們投降給哪一個鄰國,征戰不休都只會是有翼國的宿命。」話一出口,蓮華就有點後悔。
從來不曾示弱,投降的考慮,也不曾跟誰說過。居然就這樣跟個素昧平生的女孩子說了。但是,傾吐心事的感覺,讓他能呼吸。
密兒茫然的抬起頭,「鄰國?你們有多少鄰國?」
默默的,他撿起密兒膝上的繃帶,將自己耳上的寶石耳針取下,用四個繃帶環繞著。
「這個耳針是有翼,南方是金銀瞳國,西北方的常夏,極西的蠻族永冬,東南的泰格。」
「有翼是交界。」
「不只是交界,」蓮華王輕輕的笑,「雖然是個戰略要塞,兵家必爭,也不至於到無休止的地步。」透過雲層,夕陽的金光遍野,跳躍著被崇拜的史黛峰,「這幾個國度,信仰都不相同。不過,有個相同的聖地,」指了指正發出朦朧酒紅的史黛峰,「很不巧的是,那也是我們的聖山。」「就為了一座山?!」李密激動起來,「這實在太野蠻了…」她的聲音卻漸漸的低下去。她想起西洋史的十字軍東征。
「是很野蠻。」他點點頭,「沒人考慮居住在這個地方的百姓和生靈。所以…」他一抿嘴,翹起大拇指,「自己的家園,得自己守住。」
戴著面具,他的眼睛卻閃著堅毅的光,李密望了他一會兒,低頭想想。
「我能做什麼?」
「好好的扮演聖女巫的角色。」
自從答應的那一刻起,她就後悔了。蓮華將一大卡車魔法實習生和退休的魔法師找來,要他們將手邊的魔法教給李密。
被折騰的要死的李密,有氣無力的問,「好,告訴我,你用什麼方法說服他們來教我的?」
「把妳拿出來當幌子就很有力了。」蓮華笑得很和藹,「天機玄妙,我不過是偏居山區的君主。」
瞪著他很久,李密決定把罵他的力氣省下來,好好的面對眼前的課程。
雖然只是些幻術和花招,不過臨兵對陣的時候,算得上頗唬人。在援軍到達前,靠著幻術(可憐只能發出一點點火光蔓延自身)和花招(改變風的方向,讓弓箭失了準頭),居然可以撐到金銀瞳的軍隊到來。
看到援軍,她鬆懈了,若不是蓮華抓緊了她,可能會倒栽蔥地跌到城下去。
癱在蓮華的懷裡,她覺得很安全,開始渴睡。
「睡吧。」在朦朧中,隔著面紗,感到蓮華柔軟的嘴唇,在她頰上輕壓了一下,「妳希望的和平,暫時的降臨了。」
精疲力盡的睡去,醒來滿天星光。
發現自己的面紗居然戴得好好的,心裡覺得很好笑,又很感動。
被徹底的尊重,感覺的確很好。想起身,發現面紗的一端被壓住,戴著面具的蓮華王,躺在她身邊熟睡,一隻手還擱在她腰上。
羞赧燒紅了面紗下的臉孔,困窘的躺了一會兒,輕輕的將蓮華的手抬起來…
正要下床時,不慎扯掉了自己的面紗,發現蓮華張開眼睛,驚慌的她險些跌到床下。
「哇,我第一次真的看見妳。」蓮華抓住她,省得她真的親吻地球。
「別看我。」討厭的臉紅,害她整張臉火燙腫脹,這種毛病似乎一生都沒有痊癒的希望。
「別看妳?」
「一定要看我出糗嗎?」她氣得幾乎哭出來,「我…我看到別人就會覺得困窘…不管是男生女生,有時看到媽媽也會…不要看我!」
不解的望著李密一會兒,蓮華慢慢的將面具拿下來。
吃驚的李密停住了哽咽,望著蓮華的臉,眼睛眨也不眨。
這可能是她所能見過,最美麗的容顏。任何女人或男人都不會有的美麗容顏。若不是眼睛那抹深刻的深紅,她認不出來。
像是異國的神祇,優雅卻憂傷的奇異。面具下的肌膚長年不見陽光,雪白溫潤,不見病弱。忘記臉紅的李密不禁伸手摸摸這樣白玉般的臉,好證明不是做夢。
被她看得不大自在,想把面具戴回去,李密阻止他,「不要戴嘛!這麼…這麼美麗的臉…」她深深可惜著,輕輕撫著眉間到鼻樑轉成灰白色的傷疤,有些不忍。但,這道傷疤卻讓蓮華的美貌有著說不出的神祕。
「所以你才叫做蓮華?」
這樣無禮的注視,若是旁人,一定讓他勃然大怒,但是李密…他的心裡卻少有的有種酸軟的,歡愉的感覺。
擁有這樣的容顏,第一次覺得高興。
「我不知道。不過,出生的時候,大家都以為是公主。」蓮華微笑,「我的母親是西妃…皇后之下就是西妃了…皇后沒有小孩,我的母親生了哥哥和我。那時我的哥哥十三歲,手裡拿著蓮花祝母親順產。」
「或許吧。但是,這樣的容顏,卻不是我想要的。」
李密困惑了起來,「為什麼?這麼好看的臉…」
「上戰場這樣的臉,只會讓敵人訕笑而已。」他要把面具戴起來,李密又不依,「這裡又不是戰場。」
「…我的生命,就只剩下戰場而已…」他微笑,沒再說下去,「還是得戴起來,我答應了母親的。」
「啊?」為什麼母親要求自己的孩子時時要戴這樣的面具?
「…我的哥哥,是有翼史上最英明神武的王子。」他的眼中出現悠然的光,「他很魁梧,心地慈和,驍勇善戰。父王將近四十歲才生下他,不到十二歲,就能夠坐在父王的右手邊幫著決斷國事,十六歲就和父王一起出征,是我們有翼未來的明君呢…」
哥哥的緊握,還停留在他的掌心。全身都是箭傷,血如泉湧,卻還是笑著。
弟弟,母親托付給你了。連同有翼的一切。
那是瘋狂的一天。剛過完十三歲生日的蓮華,看見母親慟哭著,喊著哥哥的名字。
向來和母親不親的蓮華,躊躇著不敢上前安慰。
高貴柔雅的母親,幾乎將心力全放在哥哥的身上。在動盪的有翼生活,曾經歷過敵國屠宮倖存的母親,對於哥哥的疼愛,超乎母子親情外,還有種企求不被屠戮的狂熱。
她相信自己驍勇善戰的長子不會讓自己再次陷入惡夢,若蓮華是女孩子就好了…常這樣心不在焉的想,若蓮華是女孩子,這樣的好相貌,應該可以嫁到強國去當側室,讓有翼的地位穩固些,自己也不會夜夜受到恐怖的惡夢侵襲。
「哥哥過世,對她來說,真是恐怖的打擊。」蓮華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所以那一夜,她要蕭恩帶著龍面具來找我,我並不訝異。」
或許,早就猜到了會這樣,蓮華靜靜的坐在床上等著自己的命運。
望著猙獰的面具,「這樣是戴不上去的。」蓮華平靜的說,「你得用龍血毀去我的臉,趁著鮮血淋漓的時候,讓面具和我的臉密合,這輩子都拿不下來。」
蕭恩默然。同為太子的謀臣,他很清楚這個博學思慮敏捷的小王子。
「再說,也不一定戴得上去。不是每個人都適合這個被咀咒的面具。」
「您可以拒絕。」蕭恩誠懇的說。
蓮華笑著,「母親的命令,我不敢不遵從。」即使她從來不愛我。
龍血不如預期的毀去他的臉,只留下眉間到鼻樑淺淺的疤痕,如願的戴上戰鬼的龍面具。
母親大約從來不曾擁抱過他吧,狂喜的抱住他,說,「好孩子,一定很痛吧…答應我,一定不要拿下來,好嗎?不管是什麼時候…」
他點頭,不知道臉上的傷痛一點,還是心。
就這樣將他推到父王的面前,前衿的傷血還濡溼著,「王!王!蓮華戴得上龍面具了!讓他…讓他…讓他代替您上戰場吧…」
衰老的有翼王震驚了,「妳阿!為了自己的生存,連孩子的幸福都不顧了嗎?!這是咀咒的面具,這孩子活不過三十呀!就算擁有了萬夫莫敵的能耐…孩子阿…」
「父王,讓我代您上戰場。」
如此,四個年頭。
「為什麼哭呢?我能夠自由的拿下龍面具呢,這可是沒有人作得到的事情。」沒有人為他哭過,李密卻哭得非常傷心,緊緊的抱住他的頸子。
「也好,這樣妳就不會臉紅了。」李密忿忿的打了他一下,看見他臉上那道銀白的疤痕,又撲到他身上哭了起來。
輕輕擁著她,夜風久違的吹拂著自己的額頭,原來擁抱是如此的柔軟安適。
嘆了口氣。不曉得對心懷裡那股滿滿的情緒怎麼辦。
「王。」蕭恩的聲音謹慎的伴著敲門聲,「金銀瞳國的大將軍等著您與聖女巫。」
門外還有責任等著他。笑了笑,將面具戴起來。李密背對坐了一坐,洗了臉,整理了身上的衣服,又將黑紗戴上。
「不戴也沒關係,」輕輕揭去面紗,「蒙著不氣悶嗎?」
「戴著面具,你不悶嗎?」
被反問回來,倒是讓蓮華嚇了一跳。誰也不關心他戴著面具悶不悶。
「妳沒必要戴。」
沈默了一下子,她的聲音極輕,「我答應幫你打贏的。」
但是戰爭結束了。雖然詫異著,但是侍臣已在門口肅立,只能輕輕扶著李密的背前行。
走進宴會廳,歡呼在遼闊的廳堂爆炸,震得李密的耳朵嗡嗡叫,敬畏的將領們遠遠的向這位嬌小的女子彎腰。
「其實我什麼都沒做。」李密心裡有著愧疚。
「當然有。妳給他們最有利的武器 — 信心。若沒有信心,就沒有這一切。」替她拉開椅子,「請坐,聖女巫。」
所有勝利的宴會幾乎都是一個樣子的。大聲談笑,吹噓著戰場上的血肉和過往的殺戮,摟緊身邊陪酒的侍女,在她們每次真真假假的驚呼中。將軍們忙著找少年王喝酒,而那金銀瞳國的將軍,目不轉睛的看著李密,雙頰酡紅的她,侷促的不知道該躲到哪邊去。
「過來這裡,」李密抬頭看著呼喚她的蓮華,「跟我坐在一起。」
「不要喝那麼多酒。」酒味讓李密皺眉。
讓李密坐在自己的左側,親暱的挨著,他曉得明天會有滿城的謠言八卦,不過,他向來不管這些,「離那人遠一點,他才不管妳是不是神職人員。金銀瞳國六個王子,怎麼就挑他來?」
偏偏挑這個聲名狼藉的德慕王子,或許後年春天,又會看到幾個酷似他的私生子在皇宮裡跑來跑去。
「還要你說嗎?」李密覺得自己像是被他的眼光扒光了。
「別離我太遠。」叮嚀著。
不過,怎麼也想不到,這位王子居然待在半路上攔截她。
「來的路上滿滿是聖女巫的威名,沒想到,居然是如此嬌弱可人的少女,」單跪著親吻她的裙裾,「而且非常神祕。」
雖然知道這是一種禮節,李密還是勃然大怒的將衣服一扯,想罵人,偏偏口拙,不知道皇室怎麼罵人的?總不能罵他臭雞蛋吧?
「哼!」緊緊交握雙手往前疾行,德慕王子徐徐的跟在後面。怎麼辦呢?她緊張的冒汗,隨行的女官也慌張的跟著。
到了寢宮,正鬆了一口氣,德慕王子竟然敲昏了正準備關門的女官,輕鬆的將門反鎖。
「我還沒抱過巫師呢,」德慕粗獷英俊的臉龐滿滿都是邪氣的笑意,「聽了太多妳的傳說,真的很想試試看。」
「你…你不怕觸怒我侍奉的神麼?」李密緊張的全身僵硬。
「妳侍奉的是什麼神?冒牌的女巫小姐?」捉住她的臉,大拇指輕輕的摩挲她的下巴,「妳沒有這種神能,將偶而被龍捲風刮來的小女孩當成致勝的棋子,的確是蓮華王會做的事情。」
「她侍奉的神,名字太高貴了,恐怕不能輕易說給予你。」李密的床上發出懶洋洋的聲音,「不過,能不能請你放開我的女巫?」
敞著上衣的蓮華,躺在李密的床上,看起來非常自然。
沈默的對峙著。德慕鬆了手。
「好好享受你的女巫吧。」他惡意的彎腰,「你的冒牌聖女巫。」
隨著關上門的聲音,李密緩緩的跌坐在地板上。
「不要怕,」蓮華溫容的說著,「我想辦法送妳回家。」把手放在她的頭上。
點點頭,不知道為了什麼,自己卻沒有高興的感覺。
回家。
回家應該高興,不是嗎?離家一個禮拜,老是在死亡、膿血、和恐懼中,她也常常想到回家。現在可以回家了。
閉著眼睛,靠近蓮華的胸口。這樣可以聽見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