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姑兒 之七

不知道是三公子有被虐狂,還是我太幽默風趣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即使常笑到奄奄一息,喝苦斷腸子的藥都是笑著喝的,交感神經恐有刺激過度之嫌,三公子還是每天午晚兩餐都和我一起吃,晚飯後還留我說一會兒話。

不過是我單方面說話。

身為「三夫人」,我自我感覺極度良好,非常敬業。我不但天天逗得我的老闆很開心(奄奄一息只是副作用),還讓他多加餐飯,讓王家老大老二以至於大夫都非常高興。

而且我「床邊故事」的時光,不但讓三公子聽得全神貫注,屋裡窗外也人滿為患,人人豎尖耳朵,聽我講古,非常得意。


其實很早就有西遊記的相關話本,只是都還很簡約,但唐僧和孫悟空很早就有這兩個角色。吳承恩的西遊記可說不是橫空出世,而是有若干話本可循的。

但這個年代,吳承恩還沒出生,西遊記還沒問世…讓我當床邊故事講一下,我想吳老先生也不會太在意才是。

每次講,三公子都會說,「說得緩些,別太招人笑痛腸子。」聽聽這什麼話,我是這樣的人嗎?我也就加點油添點醋,是你們笑點太低怎麼怪我呢?

大概是笑也很累,三公子總是聽完,很快就睡熟了。我也說得嗓子冒煙,回去泡膨大海保養嗓子,常常喝著喝著就睡過去,結果往往早起才洗澡。

我瞧他氣色一天天好了,就有點疏忽,心底也有點敬佩。截肢的人往往有幻痛,就是鋸掉的部位還會覺得痛苦不已,這是一種心理作用。當初大夫建議我截肢的時候,我看了很多資料,最後決定不鋸了。因為鋸了也未必能痊癒,不鋸還有個全屍…雖然招罵,但生死由命,不管了。

但多讀了不少知識,雖然也忘了不少,到底還記得這點。

三公子居然沒發作這個,可見心理素質比我還強悍,真是肅然起敬,他笑點太低的缺點我就不去計較了。

沒想到我錯了。

這天有幾個官太太來府裡作客,剛好是王熙鳳的生日。我雖然外表是個小鬼頭,還是得去陪一陪客,假笑一番。這天的床邊故事就只好暫停了。

等客都走了,基於慣性,我還是繞去三公子那兒走走,婆子正要關院門,看到我,就要進去稟報,我擺擺手,「三爺睡下了麼?」

她遲疑了一下,我就覺得有點不對。這日當月圓,亮得很。我讓她不出聲,悄悄的走到三公子的窗下。

等了一會兒,沒我擔心的狀況發生。正要轉身走人,卻聽到一聲悶哼。像是蒙在被子裡,從牙縫裡露出來的痛聲。

果然。

我偷偷摸摸的一路用食指按著唇,不讓丫頭婆子聲張,摸進三公子的房間。又是一聲,稍微高聲些,帶著顫抖。

走近些,我低聲說,「三公子,是我。」

原本蒙在被裡的人停住了顫,好一會兒才說,「這麼晚了不休息?」

我坐在他床側,「疼吧?」

他沒吭聲。

「腿不在了,還會疼,是很奇怪。」我又說了,「其實這是常有的反應…當初我大夫也要我鋸腿,我看了很多書。」

「…為什麼不鋸呢?」他低低的問。

「因為鋸了也不會好。但你鋸了是會好的。」我靜靜的回答,「我以前疼的時候,叫得更響,還哭呢。生病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蒙著多難過。」

他終於掀開被子,我看他額上滾著冷汗,頭髮都溼漉漉的黏在臉上,很可憐。整個嘴唇都白了,一定是忍受極大的痛苦。

最糟糕的是,痛到這地步,痛的卻是不存在的地方,連緩和的方法都沒有。

我起身,找到溫在爐子上的大茶壺,倒在臉盆裡,挽了布巾,替他擦臉,他小口小口的呼氣,我看他衣服都溼了,就要喚人。他拉住我,「別。」

又小喘了一會兒,「是我不讓他們在這兒的。大夫也說了,這是會有的,讓人給我喝安神藥…但越喝越沒效了,反而不喝更難睡。鬧騰起來,大哥二哥一定又要找大夫,從小到大,為了我請大夫吃藥,之後又添了這傷…舉家不安。我忍忍就過了…」

我的心底酸了起來。我也是臥床十年二十年的人,哪會不知道。真正的苦,是帶累家人,這種身上的苦,能忍就忍了,何必再添人麻煩。

「我幫你擦身更衣吧。」我輕聲的勸。

他沒說話,眼睛漸漸適應黑暗,在朦朧的月光下,他的臉孔漸漸泛紅。

我很鄙視,「小小年紀,就如此邪惡。男人的基因啊,嘖嘖…」

「說什麼呢?」他臉更紅,微怒道。

這一刻,我完全原諒他邪惡和笑點低了。微瞋的害羞正太啊~讓姊姊掐一下臉啊~

我拍打雙頰,盡量把理性找回來。「你的單衣放哪?」

「…櫃子左下那格找找。」

找出了單衣,我就開始幫他擦身…當然不可能太仔細。只是把大片面積的汗擦乾,不至於感冒而已。讓我有點訝異的是,他居然不像外表那麼單弱,還有點肌肉哪。但我不好意思扒光看有沒有六塊腹肌,我畢竟是個含蓄的正太控。

雖然他很合作,但脫長褲就讓我們累得不輕。他截過的斷肢應該非常非常痛,他咬牙說,「不疼。」

不疼你咬什麼牙?

穿上去以後,我們倆都鬆了口氣。單衣就好多了,但我幫他擦拭手臂時,他輕哼了一聲。

我移燈來看,發現他兩手前臂都是掐痕,有的還見血。

「…誰幹的?」我的火騰的冒上來。

「是我。」他輕聲笑,「我自己。疼得受不了的時候…這樣會好點。」

「你的丫頭那麼多,都擺設啊!」我心疼起來,我明白那種痛到恨不能咬自己一口的感覺,我吃了止痛劑還打滾,這沒止痛劑的時代怎麼辦?「也不上點藥…」

他靜靜的呼吸了一會兒,「就算擦身,我也堅持自己擦手臂,掙得起來穿衣,我也盡量不讓人看到碰到…」

一種奇怪的尷尬和曖昧的氣息,突然冒了出來。是說您這位「獨行公子」,「簡筆畫正太」,能不能不要有男人邪惡的曖昧天賦啊?

但他一抖,又咬緊牙關,額頭的汗冒出來,我就忘了跟他計較。看他又要抓手臂,我握住他的手,眼淚卻差點掉下來。

我很熟這個姿勢。

痛到無可奈何,忍住不敢哭的時候,會緊緊抱住自己。所以他才會掐傷自己手臂。我讓他坐起,讓他的頭枕在我肩上,環抱住他。

…可恨我這身高實在不夠,讓他得彎腰。

他全身都僵掉了,超可愛的啦~冷靜冷靜,我是要轉移他注意力,不是要調戲正太…(擦口水)

我學著我媽以前的樣子,輕輕撫他的背。

現代醫學已經發明一種止痛用的電流,就是當疼痛起的時候,會有個儀器輕微電擊大腿,轉移注意力,就能減輕疼痛。(大概是這樣,記不全了)

其實不用那麼麻煩,擰大腿也行,但我總不能一直去擰三公子的大腿。還是母親擁有敏銳的直覺,這招千百年來每個當媽的都懂,卻不知道為何有效。就是抱住孩子,輕輕撫孩子的背,溫暖正面的情感往往可以覆蓋痛苦,而且也是最有效的轉移。

以前,我還小的時候,常常抱著腿哭。我媽就會這樣抱著我,撫我的背,我就漸漸覺得不疼,可以睡了。只是後來我妹出生,為了我的病已經焦頭爛額,又多了個小生命,精疲力竭的母親實在沒辦法,我也不敢撒嬌。

但我很清楚,這招很有效。完全是使用者見證。

過了好一會兒,他身子一軟,靠在我身上,汗涔涔的額頭不再冒汗,兩個人費力的調整半天姿勢,最後他趴在我腿上,才在他不腿疼我不腰痛的狀態下,進行止痛大業。

「蠻姑兒,妳怎麼知道這樣就不會痛了?」他的聲音很低。

「我媽…我是說我上輩子的媽,在我小時候就是這樣兒。」我怕他覺得我吃他豆腐,趕緊補一句,「很有效對吧?」

「只有小時候嗎?」他似乎笑了一下。

「長大一點,我媽生了妹妹…我們家不像你們這麼有錢,媽媽要自己照顧妹妹,所以…」我聳聳肩。

「痛的時候怎麼辦?」他輕聲問。

「吃止痛藥。」

「還疼呢?」

「疼痛分級啊。」我笑笑,「每天我都會做疼痛分級。如果今天不太疼,那就是一級痛,疼一點兒,二級痛,依此類推,分成十級。然後就去觀察是怎樣痛啊,試著描繪出來。是抽抽的、跳跳的,還是深深鋸進去…」

他抖了一下。感同身受吧,我想。

「其實人是對不懂的事情就會覺得怕。」我安慰他,「怕的時候就會增加痛苦。如果真正去分析,反而不痛的那麼厲害…」

他安靜下來,肌肉放鬆。我想疼痛沒真的擊倒他。我欣賞這種鬥士,因為我自己就是。

「我小時候,」他開口,帶著點睡意,「若是難受,我娘也是抱著我…像妳這樣。」

「她也生小妹妹了?」我很沒腦的衝出這句。

「…她過世了。」

我懊悔的吐血。沒腦子啊沒腦子!王家沒婆婆啊,我怎麼問這麼沒腦的問題!

他噗嗤一聲,「妳的表情很好笑。」

我馬上在他背上擰了一把。可恨居然硬到擰不動。

「我身體不好,從小就練武…」他輕笑,「不然哪能活到這麼大。妳力氣那麼小,不疼…」

我懊悔了,做什麼跟個病人計較。又更輕的撫他的背。「你早知道這樣就不疼,為什麼還掐自己?」我有點不滿,「你們家那麼多人…」

他又笑到發抖,「我能叫誰?」

「你那麼多丫頭!」我都認不清誰是誰了,花枝招展的。

「那明天我就得收房。不想收。」

「…那小廝?」

「明天全江蘇都知道我有龍陽之癖了。」

「奶娘總行了吧!」

「明天她就會要我安排她兒子女兒親朋好友到某某莊子或鋪子撈錢。」

…超可憐的。滿屋子的人,居然來個幫他拍拍的都沒有。

他沒開口,但也沒睡。但我覺得有點不對。因為他趴在我大腿上,一隻手抓著我的衣角,另一隻手…攬著我的腰。

你說男人這個惡劣基因怎麼辦才好,怎麼這點年紀就這麼邪惡又充滿心機呢?他這不是逼我要說,「沒關係,我會幫你拍拍別擔心愛你唷揪咪~」?

「睡你的吧。」我沒好氣。

結果我反而先睡著了,還趴在他背上流了一灘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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