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變漂亮了。公司的同事幾乎都發現了這一點,連老闆娘都有些訝異的看著她的變化。
她胖了一點點,但是氣色卻好很多。營養比較好了以後,她不施脂粉的臉孔有種健康晶瑩的神色,眼睛發亮,動作敏捷,整個人像是脫胎換骨,煥發出一種溫柔的光彩。
除了她的變化,她的小部屬素麗也美麗起來,常常在講電話時輕聲細語。像是春天突然降臨到她們辦公室,有種幸福的甜蜜。
沈醉在自己的幸福快樂中,薄荷並沒有發現素麗的的異樣。直到邵皙和洛君的竊竊私語讓她聽到了,她才不安了起來。正祈禱這是不正確的流言時…老闆娘找她去,「…薄荷啊,妳注意一下素麗。好像有個米蟲在追她…真弄出什麼事情來可就不好了。」
老闆娘對那些發工程的公務員很沒有好感,都叫他們這些又要回扣又要吃喝玩樂的人「米蟲」。
不祥的感覺越來越深,「是哪一個?老闆娘認識嗎?」
「說起來,妳也認識。」老闆娘很不悅,「那個姓李的小組長妳知道吧?他不知道怎麼勾搭上素麗。真把事情搞大了,我又要少個會計了…我懶得徵人,妳去提點一下素麗吧。」
薄荷的心猛然一沈。老闆娘會這麼講,一定是風聲傳了出來…包公共單位的營造廠圈子不大,什麼流言都流傳的很快。傳到這個地步…恐怕事情已經難以收拾了。
她遲疑的打電話給應元,「…今天我公司有事,要晚點回去喔…」
應元的工地正在灌漿,現場吵得死人,她聽到背景隆隆作響的應元扯著嗓門,「知道了!快到家打個電話給我,我去接妳…喂,別跟我客氣,聽到沒?」
「嗯,我一定等你來接。」她溫柔的說,掛上了電話,剛好觸及素麗促狹的眼睛。
「吼…戀愛。」素麗笑嘻嘻的。
「不是啦,」薄荷有點窘,「…不算是。」
她輕咳了一聲,有點不知道怎麼開口,「…素麗,好久沒有一起吃飯了。晚上請妳吃飯好嗎?」
「鴻門宴啊?沒事請我吃什麼飯?」一無所知的素麗笑著說。
她的心微微的沈了沈,「…也沒什麼,聊聊而已。」
「好啊。」素麗爽快的答應下來,「我先打個電話。」她輕聲細語的打電話,跟薄荷比了個OK的手勢。
但是薄荷的心情卻很沈重。
挑了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廳,素麗嘰嘰聒聒的聊些小事,薄荷卻一直很沈默,幾次鼓起勇氣,她終於說了,「…素麗,妳在戀愛,對不對?」
素麗讓她問得一愣,兩頰飛上霞暈,「哎唷,薄荷姐,妳真討厭…」吃吃的笑了起來,很不好意思,卻也很高興。
看她這樣的嬌羞模樣,薄荷更不忍心了,但是…她還是不能看著素麗這樣跌下去。「他姓李,是工程單位的小組長,對不對?」
「妳怎麼連這個也知道?」素麗瞪大了眼睛。
「而且,我還知道,他主動打電話給妳,跟妳說見過一次就念念不忘,然後天天開車來等妳下班,對嗎?他還說…妳的眼睛像星星一樣美麗,閉上眼睛就只能看到那雙眼睛的閃爍,吃飯睡覺都沒心思,對嗎?」
素麗整個人都獃住了,開始湧起不祥的預感,「…是誰這麼長舌,連這個都跟妳說?」
「因為,」薄荷鼓起所有的勇氣,「那位李先生也這樣跟我說過。」
素麗張大嘴,咽了口口水,「…薄荷姐…妳該不會也跟他談戀愛?」
「我沒有。」薄荷很快的否認了,「因為我知道他們這些男人是怎麼樣的。他們專找涉世未深的小會計下手…」
「我不要聽了!」素麗霍然坐起,「我不要再聽了!我不要聽妳說他壞話!」
「素麗,他是有老婆的!」薄荷叫了起來,「妳可以不相信我,但是妳可以偷看他的身分證!他是有老婆的!」
「…妳騙我。」她的臉蛋褪得一絲血色都沒有,「一定是你們分手了,所以妳才來破壞我們的感情!」
「那種人我才不敢要。」薄荷幽怨的說,「我再怎麼寂寞也不敢要這種人。」
「我不相信妳,我一點點也不相信妳!」素麗推開椅子,哭著跑了出去。
薄荷沒有追上,頹然的回來付帳,雖然她們都沒吃。
她知道,素麗一定恨死她了。就算她知道了真相,也會恨她恨得要命。她明白素麗…或者說,她明白這都會每顆寂寞到要發狂的芳心。
她們是這樣寂寞,這樣的寂寞。每天上班下班,還是上班下班。在枯燥乏味的工作中,日復一日的蹉跎青春、蹉跎了生命。
所有美好的戀情都是小說裡的紙上談兵。平凡而眾多的女孩,就在單調的生活中,想像遙不可及的愛情。單純的工作場所、狹小的生活圈,都沒有遇到白馬王子的可能。
不,連遇到好一點的普通人都要靠運氣。
只有孤獨和寂寞如影隨形。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青春謝去,依舊等不到愛情的降臨。
所以,即使是這樣猥瑣的男人,他卻給素麗想像中的浪漫和溫柔,滿足她卑微的希望。
有個人,真的有個人,讚美她青春的美麗,渴望著她,主動的迎向她。不知該說可憐還是可怕,好男人不屑滿足女人卑微的希望,但是壞男人卻可以。
她在這樣絕望而黑暗的社會工作越久,越覺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了。她愴然的搭了捷運回家,途中打了好幾次電話給素麗,她的手機一直關機中。
最後她打給應元,勉強壓抑住哽咽,請他來接。等她看到熊先生高大強壯的身影,再也掌不住,撲到他懷裡哭了起來。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情?」應元緊張得要命,早上出門不是好好的嗎?怎麼下班就成了哭娃娃?說公司有事…結果也沒晚多少就回來了。是在公司受氣了嗎?「乖,不要哭…」他哄著,趕緊掏出面紙,「擤擤鼻涕…跟我說,怎麼了?」
她哭著,抽噎的訴說,有些顛三倒四,但是應元卻聽懂了。他沈默了一會兒,搔搔頭,「欸,我真的很難替男人說好話欸。因為這樣的壞男人的確有,數量還不少…」
雖然還是有壞女人,但是比例上,壞男人還是壓倒性的多啊。有些認識的男人,常常自豪的誇耀自己的風流事蹟,在他們嘴裡,那些讓他們拐上床的女人,不過是一具具可以做愛的肉體。
當然,他是瞧不起這些人的。看薄荷哭得面白氣促,更是討厭死了這些人。
「聽著,不是每個都這麼差勁。」他粗手粗腳的幫薄荷擦眼淚,「如果妳以後被這種混蛋欺負,告訴我,一定打得他滿地找牙!害妳傷心的人,我是絕對不會原諒的!」
薄荷讓他逗笑了,雖然臉孔被他擦得發疼,還是感到很安慰,「…將來你有女朋友就不會這麼說了。就像似雲說,『有異性沒人性』啦!」
「那女人嘴裡有什麼正經的。」應元撇撇嘴,「就算妳有男朋友、嫁了人,我還是一樣關心妳,我們還是最好的朋友!再說,我不會交女朋友啦。」
「…為什麼不交?」薄荷張大眼睛。
應元臉上一陣不自在,他支吾了一會兒,「…又不是沒交過!只是啊,女生戀愛就很奇怪,變得不像自己。而且我做這工作,一會兒北部,一會兒東部,全省跑透透,沒有那麼多心力經營感情,何必勒?像現在很好啊,我有妳麼,要什麼女朋友?」
他這話一說出口,兩個人都窘了起來。他無意間跨越了界限,兩個人一起低了頭,紅了臉。
「我、我…」他想解釋,可恨話到舌尖,又說不出來。
「…我知道了。我明白。」薄荷的聲音細如蚊鳴,「…你吃飯了沒有?」
「吃、吃過了!」應元很糗的撐起傘,天空開始下起午後雷陣雨,「我炒了個蛋炒飯,還弄了個湯。放在電鍋裡溫著,回家妳就可以吃了。」
沒有出去吃?薄荷看了他一眼,「…我們走吧。」
雨很大,應元顧著遮住她,肩膀一片溼漉漉。雖然她被應元沒防頭的話說得害羞起來,但是看他淋溼了…她還是紅著臉靠過去,輕輕搭著他拿著傘的手。
一路上都沒有說話,只是一種羞赧,和又驚又喜的不好意思,在他們之間沈默的迴響著。
到了家門,應元看著她,千言萬語想說,卻又覺得造次。薄荷也滿肚子的話,卻只是笑了笑,「…我回去換件衣服,馬上過來。」
「那我先回去熱湯。」他把傘擱在外面的鞋櫃,「不要太久,飯菜會涼喔。」
「…嗯。」她笑了笑,臉孔莫名的又發熱起來。
進了家門,她脫了一隻鞋,就在玄關發起呆來。熊先生他…熊先生他說…
「我有妳麼,要什麼女朋友?」
她不應該這麼高興的。那只是…只是一時失言而已。她吐吐舌頭,輕輕敲自己腦袋,是啊,不要這麼高興…
因為只是失言罷了。
不知道為什麼,她又想哭了。
第二天,素麗沒有上班。她緊張的打電話、打手機,都連絡不上她。
「素麗有沒有請假?」老闆娘不高興了。
「…有。」薄荷慌張的解釋,「有,她跟我請…呃…病假。」
老闆娘深深的看她一眼,嘆了氣。「連謊都說不好,妳將來怎麼辦唷…」但是卻沒跟她計較。
雖然很糗,但是薄荷偷偷地鬆了口氣。老闆娘大概不會計較素麗曠職的事情了。一面幫素麗趕工作,一面憂心不已。曠職三天視同開除,這傻女孩該不會就這樣吧?這是什麼時機,工作難找得很呢。說來說去,都是自己不好。為什麼不說得緩和些呢?現在是該怎麼辦…?
沒想到下午素麗就紅著眼眶,神情委靡的到公司來了。她緊閉著雙唇,埋首在辦公桌上,認真的工作,一言不發。
老闆娘冷眼看了她一會兒,「薄荷說,妳跟她請病假?」
薄荷的臉孔馬上紅了起來。素麗望了望她,聲音有些哽咽,「…嗯,早上我不太舒服,鼻塞。」
「天時不正,身體要照顧好。」老闆娘像是什麼都不知道,「今天沒什麼大事,手上的做一做就回去休息吧。」
「…我沒去看醫生,沒有醫師證明。」素麗吸了吸鼻子。
「小感冒看什麼醫生啊。」老闆娘泰然自若,「多喝開水,多休息就是了。醫師證明?免了啦。明天努力一點,把進度趕上來就是了。」她抱起標單,「水要多喝點知道嗎?薄荷,別忙了,妳手上的做一做,送素麗回家休息。今天沒有什麼非趕不可的工作。」說完就出門去了。
「真好呢,失戀可以請病假。」邵皙諷刺著,「將來我離婚可不可以請喪假?」
「哎唷,邵皙姐,妳幹嘛給自己觸霉頭?妳老公那麼溫柔體貼、會賺錢又大方,又是證券公司的經理。沒事咀咒自己做什麼…」洛君吃吃的笑了起來﹒
素麗臉孔一陣青一陣白,只是低頭工作。薄荷不忍心,將東西收一收,「…我送妳回家吧,素麗。」
「…我這個還沒弄好。」她低著頭抄抄寫寫。
「不要弄了,」薄荷幫她收桌子,「回家了。」
素麗委靡的任她收桌子,默默的跟在她後面,出了公司。快到捷運站時,素麗低聲,「…薄荷姐,他真的是騙我的…」哭了一整個早上,以為把眼淚哭乾了,沒想到才張口,又哭了起來。
薄荷輕輕抱住她,默默的幫她擦眼淚。
「為什麼呢?這樣很好玩嗎?騙我說想娶我,要跟我結婚…騙我說愛上我…難道說,他就是愛『上』我而已?」她嚎啕起來,「為什麼可以若無其事的騙我,難道我沒有心,就只是個芭比娃娃?憑什麼呢?到底憑什麼…?」
憑什麼?薄荷茫然的自問。不,她也不知道,難道說,單純是一種罪惡?涉世未深也是一種罪惡?
她將痛哭的素麗送回家,默默的聽她痛苦的發洩。可憐她嘴巴這樣的笨,一點都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人。為什麼她不能像熊先生那樣厲害,可以一下子讓素麗破涕為笑?
真是恨死了自己的嘴笨了…
「對不起,我很不會安慰人…」她陪著素麗哭起來了。
「不,薄荷姐…」素麗哭得喘起來,「妳聽我說話,就是安慰了…啊啊,為什麼薄荷姐不是男生?妳若是男生,我嫁給妳就好了…嗚~」
兩個女孩抱頭痛哭,一直哭到素麗睡著。薄荷輕手輕腳的幫她蓋好被子,這才回家去。
照例出了捷運站,撥電話給熊先生,應元大步走來,有些頭疼她的眼睛又腫得跟核桃一樣。
「今天又是怎麼了?」他擔心的摸摸薄荷浮腫的眼皮,發現她瑟縮了一下。該死,她哭到眼睛痛。
「…素麗沒有怪我。」她小聲的回答,「我陪她回家,又陪她哭了一下。」
應元無語問蒼天。這個小女人的心軟成這樣…真怕她把眼睛哭瞎。「…早覺悟好過晚覺悟,晚覺悟好過不覺悟。」他大掌一拍薄荷的後背,雖然已經盡量輕了,還是讓薄荷往前跌了兩步。
「…我想,她應該覺悟了。」後背有些疼,但是她懂,這是熊先生的親密方式。
素麗雖然年輕,但是個性決斷。她一但發現自己受騙,就不會往不歸路走。不像自己這樣優柔寡斷,一直拖無可拖,拖到感情腐爛變質,直到最後…才有辦法脫身。
素麗聰明,但是她笨,她很笨很笨。就是知道笨,所以才警惕自己不要再跌進去。
應元看她滿臉悽楚的發呆,猛咳一聲,「魂又跑哪去了?我們先去買菜好了…」
「…我只要有熊先生就好了。」她喃喃著。
應元讓她這句喃喃自語羞得釐黑的臉孔一陣通紅。他不知道怎麼答腔,但是不回答又不太好。他又咳了一聲,「…我也是。」
回神過來的薄荷大窘,她低了頭,不知道為什麼,有點想笑,也有點想哭。她清了清嗓子,「我們去買菜吧…」
「嗯?嗯嗯嗯…」應元狼狽不已,「今天我騎機車。我想去大賣場買比較好…」他領著薄荷過去停車格,遞了安全帽給她。
薄荷小心翼翼的把裙子整理好,坐在他後面,顫巍巍的拉著後面的手把。應元發動了機車,卻停著不走。
「…手來。」他的臉隱在安全帽下,「拉著後面危險。」
薄荷遲疑了一下子,害羞的拉著他的外套。應元拉著她的小手,環腰抱著,「抱緊,不然危險…」
她深深吸入一口氣,怯怯的抱住他的腰,安慰自己,熊先生穿很厚的風衣外套,應該…應該沒什麼關係吧?
事實上,關係可大了。應元在想,騎機車真是個笨主意。薄荷總是穿得很保守,但是靠得這麼近…偶爾停停紅燈的時候…
他發現,薄荷實在太「有料」了。平常她穿得保守,看不出來,但是現在…他的鼻黏膜不太堅固,快要噴出鼻血了…
他大罵自己,轉著什麼邪惡念頭?人家這麼信任他欸!真是太不應該了…
「應元?」嬌小的薄荷貼在他背上,「我是不是擠得你沒位置坐了?我後退一點好了…」她努力的往後挪,剛好遇到紅燈,她又「滑」著撞上了應元的背。
…這實在令人受不了…不,他不是說薄荷的安全帽,而是那該死的柔軟觸感…厚厚的風衣外套根本擋不住啊啊啊啊~
他努力壓抑,開始背三民主義。不然他怕會血濺五步…
男人果然是邪惡的生物。
終於抵達大賣場,短短十分鐘,對他來說,像是地獄混合著罪惡的天堂。
「…怎麼了。」薄荷把安全帽拿下來,看著控著臉的應元,「我剛剛真的撞痛你了?對不起…很痛嗎?是不是瘀青了?回家我幫你推一推好了…」
推一推?妳是說…妳要掀起我的衣服,用那軟軟的小手推我的背嗎…?
他趕緊摀住鼻子,該死的天性,你小看了我謝應元!
「不,一點事情也沒有。」他甕聲甕氣的說,「什麼事情,也沒有。」
「…我撞到你的後背,為什麼是鼻子流鼻血呢?」薄荷困惑的拿出面紙,「擦一擦吧,血從指縫流出來了…是不是火氣大?可能缺乏維他命C吧…」
他不知道怎麼回答,只好接過面紙,「…我想我缺乏很多維他命,不只是C而已。」
不知道哪種維他命可以加強克制力的?他需要這樣的維他命。
以後他再也不要騎機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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