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眾生見他倒下,這才醒悟到事情非同小可,貴賓席那些已經顧不得怕了,趕緊衝下來救,真的是搧風的搧風,輸氣的輸氣,怕他一口氣絕了,勾起殷曼的火氣…那那那那可就…
他們不敢想下去了。
「讓你們這樣瞎治,不死也死了!」狐玉郎大喝,要死了,一個人類,哪禁得住貍貓灌個兩口氣,菟絲灌個兩口氣,經脈就在亂了,還掌得住幾十道妖氣胡攪?
焦急的將他扶起來,把著脈卻發愣。這…這倒怪得很。這小鬼明明是人類,納了七把飛劍就不提了,那些胡攪蠻纏的「救治」雜氣也不要說了,怎麼有股妖勁融合著經脈,元嬰底下還結內丹?
這些就算別管,他體內可又有稀薄的日光精華和人類法力…
一個小孩子,身體裡頭像是雞尾酒似的啥都有,這是什麼體質?
「這小鬼是人類吧?」他不太有把握的問。
菟絲姑娘要哭了,「哎唷,我的三太王爺…這孩子不是人類難道還是妖怪?若是妖怪倒是阿彌陀佛…你也不留心點,小人兒碰碰就是死,你弄死了他,我們還想活嗎?」說完就放聲大哭。
狐玉郎只覺得一陣陣頭昏,探了內息,發現飛劍各自潛修整理,經脈漸漸順了,他沈吟了一會兒,催動妖力緩緩推動君心的內丹,沒想到內丹運轉過來,逕自修復起受損的元嬰…
他打從出生以來三千年歲月,還沒看過這種人類咧!
「…殷曼是收了什麼徒弟…」他還在發愣,覺得天漸漸陰了下來。
咦?青丘之國四季如春,縱有陣雨也不會傷了天藍,怎麼會突然陰天…?突然狂風大作,空間像是憑空被撕開一個破洞,猛烈的珠雨下得人人發疼。
只見殷曼從暴力撕裂的空間出來,連假身都懶得脫,耳上潔白的翅膀像是纏綿著電光,劈哩啪啦。
這下可不好了!狐玉郎和她相識久了,從來沒看過她動怒。他暗暗蓄勁,搶著開口,「殷曼,妳聽我說…」
殷曼鐵青著臉,舉起假身的手,狐玉郎鬆了口氣,若是假身,那表示她還有理智…
只聽得一聲驚天動地的「磅」,殷曼的假身使了一招凌厲的直拳。只是毫無花招,明明白白的一拳…居然擊中了早有防備的狐王玉郎的俏臉上,生生的把他打飛空中,落到地平線的那一端,轟然一聲,撞塌了一座石峰,累得峰下多少狐妖搶著逃土石流。
她一把揪起剛剛暈醒的君心,「你這個…這個…你…你…」滿腔無明無處發洩,她又一拳打塌了君心頰旁的地板,整個戰鬥場轟隆隆的引起地鳴,居然往下陷了三尺,險些把君心埋到下面去了。
一個個凌厲的看過去,咖啡廳的熟客想找掩護,已經來不及了。
幸好這兩拳讓她消了大半的氣,只是拽著君心,一路拖回去。
趕去通風報信的狐影按著心口,只是這樣而已…不算大災難了。他抹抹額,飛到地平線那端,從土石流裡挖出自己的兄弟。
果然是戰鬥狐王,耐打得很。不過頰骨大約碎了,臉歪了一邊。
「…跟你說別惹她了。」狐影夾在老朋友和兄弟之間實在為難的很。
狐玉郎卻恍若未聞,臉歪了一邊還癡笑。「…哇,我就喜歡她這樣,夠帶勁兒!」
…………
狐影端了幾顆大石頭,索性把狐玉郎埋了起來。「我早早的埋了你!省得你被殷曼殺了,南無南無…」
從青丘之國回來,君心只是沈睡。他沒有絲毫戰鬥經驗,又沒有系統性的修煉過法術,一切都是蠻拼胡打,弄到元嬰差點散了。幸好除了元嬰,他尚有內丹,只是自體修復需要許多時間。
守在他床頭,殷曼忘記脫假身,只是愣愣的守著他。
她向來極少動怒,修煉之前只發過一次,修煉之後更無動於心,這是第二次。火燙的情緒還在胸懷激盪,她垂首,發現自己心煩意亂,塞滿了各式各樣的情緒,整理不清。
她不懂,她不了解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大約是化人的副作用吧?她以為自己已經克服了那種少女心性,結果宛如脫韁野馬,收不回來了。
正煩躁時,聽到門上輕響。憑氣息她知道,是狐影。
「我不想見任何人。」她呻吟一聲,用翅膀矇住了眼睛。
「這句話似乎我也對妳說過。」狐影透過門進來,「但是沒把妳趕走。我是來履行當初的承諾的。」
殷曼疲倦的放下翅膀,沈默許久。「…玉郎還好嗎?」
「只是頰骨碎了,死不了。」狐影聳聳肩,「他很耐打的,多挨個幾拳也不會有事。」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那麼暴躁…」想到君心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時候,她心裡的煩躁又饑渴的湧上來,「我不該下手那麼重…」
「那是因為,妳不捨了。」狐影微笑。
殷曼瞠目看了他一會兒,「沒有那種事情!狐影,你開什麼玩笑…我修煉了這麼久…難道我還不明白,菩提本無樹…」
「那種和尚的胡扯就扔一邊吧。」狐影挨著她坐下,「或許人類可以這樣悟道,但不是我們妖類。我問妳,沒有不捨之物,何來的『捨』?」
「…別問我這個。」殷曼的語氣軟弱下來,她原本年輕許多的臉孔變得脆弱,「我現在很亂…」
「不行,就是要現在提。」狐影溫和卻不容情,「我不給妳當頭這一棒,誰給妳呢?」
殷曼只是垂頭不語。
「殷曼哪…我們生存在人世,卻也不在人世。為什麼我們老脫離不開這裡呢?因為和神或魔比較起來,我們比較像人哪。妳知道為什麼自小出家的尼僧,很少真正悟道的?因為他們懷著疑問,像是未開的花朵就凋謝,那是不會有結果的。不能了解何謂不捨,又怎麼知道什麼是捨,該捨?」
狐影的目光很遙遠,「妳修煉向來順利,卻不是懂得『捨』,而是不去擁有。妳不算真的悟道啊…」
「…沒有這種事情!那你對那些採捕妖怎麼說?你對那些服金丹的怎麼說?為什麼我不算悟道?為什麼呢?」
「就算是採捕妖,也有所執。採補只是個過程,築基的過程。在採補的過程中,他們漸漸領悟了不捨與捨,沒有我執,要怎麼去消除我執?」
殷曼緩緩的落淚,「我不要懂,我不想懂…」
她望向君心,知道自己其實是懂的。君心…就是她的不捨,她的我執。她一直抗拒,想要做到無動於心,終究還是沒有辦法。
她怒,也只會因為這個孩子怒,她若歡喜,也是因為這個孩子還在身邊。一滴淚落入心中,像是在純潔無瑕的內丹上面,落下一抹嫣紅。
她的容顏又漸漸嬌嫩,甜美,再睜開眼的時候,內丹孕育的元嬰和她現在的面容一致了。
殷曼跨過了那一關。了解「我執」的存在,懂得不捨,她進入了「化育」。
她眨了眨眼,假身意隨心轉,又小了幾分,看起來只有十二三歲。
「…謝謝。」她微笑,雖然含淚。
「我說過,只是完成當年的承諾。」狐影模糊的笑了笑,「我也謝謝妳,老朋友。」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知道這個道理。但是他只知道「不捨」,卻無法捨。
那個女孩,叫火兒吧。或許是…愛上的居然是個人類,所以他對人類都有種好感。畢竟火兒伴他伴了將近兩百年。
兩百年呢,一個無法修煉的人類女子,勉強自己活下來,活了兩百年呢。為了他的「不捨」。忍耐年老,忍耐病痛,忍耐死亡,忍耐到皮膚完全起了層層的皺摺,看不見也聽不見,牙齒和頭髮都脫落了,還在忍耐。
因為他不捨。不管她變成什麼樣子…他就是沒辦法捨。
像是個脫離不了母親的孩子,每次她幾乎死去,他寧可觸怒閻羅、頂撞泰山星君,就是不讓她斷氣。
他無法捨。
「你已經嚐盡了一切憂歡,放手吧。」殷曼沒有表情的櫻唇,吐出這樣的無情。
「我不要!」那時的狐影,是多麼年輕啊,「我不要她死!我不能沒有她…」
殷曼困擾的看了看他,卻什麼話也沒說,只是伴著。伴著垂垂殆死的人類女子,和傷心欲絕的狐影。
她沒說什麼,就只是伴著。
九天後,殷曼淡淡的說,「沒有不捨,就沒有捨。因為不捨,才要捨。」
狐影哭了起來。已經瀕死的火兒,抬起長滿壽斑的手,憐惜的摸了摸他的眼淚。然後看著飛鳥橫渡的青空。
又默然了九天,狐影也哭了九天。「…可以了。火兒,對不起…謝謝…」
火兒笑了。她闔上眼睛,呼出最後一口氣。皮膚塌陷了下來,漸漸化為粉塵。她的忍耐,已經是極限了。
狐影絕望的哭聲,持續了很久很久。
待他哭盡所有眼淚,抬頭發現,仍是一碧如洗的長空。人類擁有不滅的魂魄…火兒去了哪?會跟誰相遇,然後嚐盡一切悲歡吧?
他懂得捨了。
「…喂,殷曼。」他將嗓子哭壞了,喑啞得幾乎無法辨聽,「我不說謝謝…但我會報答妳。」
殷曼只是露出微微困惑的表情,淡淡的一笑。
那是很遙遠的夏天吧?他還記得如雷般的蟬鳴。
君心醒過來的時候,發現世界都走樣了。
他那淡漠、少言愛靜,從容不迫的大妖師父,變成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氣急敗壞的拉著他的領子,咕咕咕的罵了快一個鐘頭。
天啊…別告訴他這是真的…
「小、小曼…」他快發瘋了,上回進入化人階段,殷曼不正常了一陣子,很快就恢復了常態。現在是怎麼了,怎麼變得更離譜了…?
「叫什麼叫?」她的聲音更嬌嫩,就算生氣也像在撒嬌,「我還沒罵完呢!你也不掂掂自己的斤兩,就跑去打架?李大師,請問你幾時變得這麼了不起啦?我給你飛劍是讓你打架來著嗎…?」
「…是狐玉郎…」
「銅板兒沒兩個會響嗎?!」
「他說妳是他的未婚王妃欸…」君心訥訥的找到自己的聲音。
「有這麼笨的徒弟,我是有那美國時間可以結婚嗎?你說啊!你給我說啊!」殷曼咬牙切齒的騎在他身上勒著脖子,君心僵硬得快石化…
雖然知道那只是沒脫掉的假身…但是小曼幹嘛把假身變得那麼真實…
他好想哭,他只是個發育健全的青少年欸。
「…小曼姐,妳不要用胸部壓著我…」這附帶自動出血效果吧?他的鼻子很脆弱的…
「胸部是怎麼啦?你別藉故想脫逃!」殷曼繼續罵,「我罵得還不過癮呢!」
那妳可不可以爬起來罵啊?妳好歹也學點女生的矜持嘛…等小曼罵完,他摀著鼻子衝去洗手間。
跟了這樣不懂人情世故的師父,真的很辛苦…他打電話跟狐影訴苦。
「不錯了,」狐影忙著煮咖啡,「她還沒哭著要玩具呢,算是很克制了。」
「她是沒哭著要…」君心垂肩,「但是她半夜三點想吃鹽穌雞。」
什麼?殷曼應該是吃素的吧?
「…對。」君心無力的趴在桌上,「但是她說想要吃,其實也沒關係…但是半夜三點鐘欸!我去哪兒生給她啊!她居然、居然…」他實在說不出口。
「居然?」狐影的興趣都來了。
「她居然滿地亂滾吵著要吃啦!」啊啊啊,他要瘋了,他要瘋了啦!
狐影居然很沒同情心的哈哈大笑,讓君心覺得很挫敗。
「別擔心,好不好?」狐影敷衍他,「很快的她就會恢復了,好不好?不用擔心啦。」
但是狐影果然是敷衍他的。
之後情形變得很詭異。殷曼的確恢復了正常──有些時候。當她理智在家時,她就跟以前的殷曼沒兩樣,愛靜,沈默,懶洋洋的,認真工作和修煉。但是有些時候,理智離家出走,她又變得跟個孩子一樣,很固執、易怒,動不動就哭,不是撒潑就是撒嬌。
被她鬧得哭笑不得,有時候像姊姊、媽媽(還是很有修養的那種),有時候又像妹妹、女兒,還得在她梨花帶淚,抽抽噎噎的時候,幫她擦眼淚,出盡百寶的哄她。
「…我好像變得更奇怪了。」等理性倦遊知返,殷曼有點沮喪的說。
「沒關係啦。」君心苦笑。「這是化人的副作用嘛,別想太多。」
其實習慣了以後,也會覺得滿地撒潑的小曼,是非常可愛的。到底這是…他唯一的小曼嘛。
殷曼瞅了他一會兒,突然倒在他懷裡不肯動。
老天…小曼的理性有了逃家癖嘛?居然上句話才好好的講著,下句話就逃走了!「乖乖乖,小曼怎麼了?是哥哥說錯什麼了嗎?」
殷曼只是伏在他懷裡,卻看不到她的表情。
***
擾擾攘嚷中,暑假來臨了。
像是雙重人格的殷曼終於統合多了,只是向來厭惡出門的她,突然會主動提議出門走走。君心雖然訝異,還是滿高興的帶她出門。
是有點彆扭…原本是跟「姊姊」出門,現在根本是跟「妹妹」出門了!殷曼又在假身身上穿著細肩帶寬幅裙白洋裝,看起來更天真無邪。
…再戴頂綴著小花兒的草帽,他看起來就像是誘拐鄰居國小妹妹的色狼了。
更糟糕的是,他和殷曼出門,居然讓同學逮個正著,看到每個男生張著嘴發呆,他突然不痛快起來。
「君心,」宛如玉雕粉琢的殷曼沒有太多的表情,淡然的溫潤反而有種聖潔感。「我先去買書好了。」她對君心的同學客氣的點點頭,卻沒有笑,慢慢的往書店去了。
等她走了好一會兒,君心的同學還有種如在夢中的感覺,「哇。」
哇什麼哇?君心不太開心。
「是你妹妹嗎?」「該不會是女朋友吧?」「難怪女生寫情書給你,你都不回哩!」「她國小畢業沒?君心你太邪惡了!居然誘拐小蘿莉!」
男人吵起來真是可怕…比女人有過之無不及。「她不是我妹妹,」君心沒好氣,「她是…她…」
一群等著聽八卦的少年睜著亮晶晶的眼睛,興奮的不得了。
君心咳了一聲,決定說實話。「她是我師父。」
「靠,又不是要把你馬子,說一下有什麼關係?她國小畢業沒?有沒有姊姊?」
「我說得是真的!」君心很認真,「而且她不是人類,是飛頭蠻。」
「飛什麼蠻?」他的同學掏了掏耳朵。
「飛頭蠻。一種稀有的妖怪,連山海經都…」
這群少年不約而同的豎了中指。「啊有異性沒人性啦!太沒義氣了,一句實話也沒有…」
…我說得是實話啊…只是啊,這年頭,實話都沒人信了。
他順手去買了兩個冰淇淋,準備喚殷曼一起吃。殷曼聽到他的傳音,淡然的笑了笑,環顧書店。
這裡還是沒有理想的對象。她蹙起眉,懷著心事走了出來。不知道她還來不來得及…
她的境界早就超過化人的階段…她不知道哪天就要真正的蛻變為人。或許很快。
還來得及借胎嗎?她看了一眼君心。對著自己笑了笑。
還是順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