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異奇談抄 初相遇 第八章

第八章

當殷曼走進咖啡廳的時候,狐影心裡微微一驚。

好像進來的不是殷曼,而是個迷路的孩子。她的眼睛這樣迷茫,臉孔這樣脆弱,相識這麼久,從來沒看過她這樣子。

「殷曼,」狐影招了招手,「來我辦公室,我們喝私家茶。」

她溫潤的淡淡一笑,「那你的生意怎麼辦?」

「還有上邪不是嗎?」他聳聳肩,「付那麼多薪水,他也得作點事情。」

「喂!死狐狸,我是點心師傅!」上邪從廚房探出頭,氣急敗壞的,「我可不是端茶倒水的小廝哪!」

「現在哪有人叫小廝的?」狐影朝身後擺擺手,「現在都叫服務生了啦。」

他完全不理上邪的大喊大叫,將殷曼迎進自己那小巧的辦公室。「怎麼跑來了?我等狐火下課,有人幫我當班的時候就會過去…天氣這麼熱,妳又不愛出門…妳現在都穿著假身?」


殷曼笑了笑,很淡很淡,「嗯。總是要習慣當人了…」

狐影點了點頭,端出茶壺來,正正經經的泡著仙茶,一面思量怎麼開口,殷曼也不催他,只是安靜的喝著茶。

「…殷曼,君心小朋友的脈象有些奇怪。」思忖了一會兒,他開口。

她張大眼睛,「我沒發現什麼不對。怎麼了?」

「…他除了元嬰,還結了內丹。不但如此,經脈還融合了一部份強大的妖勁…」玉郎告訴他的時候,他還不相信,幫君心看過脈象,也只能發愣。

「哦。」殷曼放下心來,「因為有時候他有關卡過不去,是我幫他打通的。可能有些妖力就這樣融合進去…」

「妳沒感到有什麼奇怪?」狐影看著殷曼,突然有點啼笑皆非,「他可是人類哪。」

「…人類不能這樣修煉嗎?」殷曼這才有點慌了。「我不知道…這樣很怪嗎?」

望著殷曼好一會兒,狐影笑出來,「我懂了…玉郎和我都經過化人,當過一陣子人類。但是妳沒有…」所以她不知道怪在哪裡。

要說怪,其實也還好。君心不修煉得很順利,活得好好的嗎?「只是不尋常。他的禁制弱了不少,我不敢去碰,所以沒看氣海如何…雖然不曾有眾生這樣修煉,我看他挺好的。不過他大約會是道妖雙修的第一人吧…」

殷曼低頭了一會兒,有些不安的,「這樣使不得麼?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對人類的一切都不太了解。」說到君心的狀況,她心裡隱隱一痛,「…我是穿過禁制看過的…」

躊躇了一會兒,她將君心的狀態說了說,「他是非修煉不可的,所以我才為他再三護法。這幾年我略略可放手,終究還是不太放心。」說到要求人,是從來沒有的事情,她忍不住紅了臉,「…若是…狐影,拜託你照看他。」

「幹嘛這樣吃朝天椒似的。」狐影笑她的臉紅,「就算妳不說,我會不照看嗎?這孩子挺得我緣,眾生叔伯都喜歡他,妳擔心太多了。我比較擔心妳呢,妳借胎的對象找到沒有?」

「…還沒找到。」殷曼低了頭。

「我也給了妳不少名單。殷曼,妳若真的化了人…不找個人類家庭庇護是不行的。妳又跟別的不同,早超過化人的階段太多。若是臨到最後階段,又還沒找好借胎的對象…一個稚弱沒修煉的人類孩子,怎麼抵抗別個的侵襲?一片葉子還是得藏在森林…」

「我懂。」殷曼打斷他的話,端起茶來喝。

「妳放不下君心吧?」

殷曼沒有回答,只是茫然的看著虛空。

狐影暗歎一聲,「…罷了。這些囉唆不過是閒話。妳也知道,我收養狐火以後,變出種爸爸的囉唆習性。倒是管理者那兒給了我個訊息,要我轉告妳的…悲傷夫人找妳去…」

話還沒說完,辦公室的門突然磅的一聲大響,狐影扶了扶額,打開門,君心抱著腦袋蹲在地上,已經腫起一大塊了。

「…別撞壞了我的門。」狐影沒好氣。

「哪有什麼門哪?」君心咬牙切齒的揉著腫包,「空空盪盪的一片!我瞧見小曼姐在裡面,只是想進來…悲傷夫人是誰啊?」

「你不能跟。」殷曼站起來,「狐影,為什麼夫人突然找我?」

「為什麼我不能跟?」君心跳了起來。最近殷曼越來越奇怪,一副交代後事的樣子。原本不肯教他的法術,現在可是非常仔細、非常系統性的教了他,天天交代什麼東西在哪裡,他可是害怕得很久了。

「因為你跟了去,那個變態的夫人會想把你留下來。」狐影嘻皮笑臉的。

「狐影!你這樣說夫人是不對的!」殷曼輕斥,「她可是僅存的幾個古聖神之一,你別胡說…」

「身為這麼崇高的古聖神,卻喜歡人類喜歡到只吃人類的悲哀,這不是變態?就好像有人只愛貓啊狗啊,愛到命都不顧那樣…」

「狐影,別這樣。」殷曼皺眉,「聽話,我不能帶你去…夫人要見我,我是不能不去的。我很快就會回來…」

「妳才不會回來!」君心使起性子,「妳要遠行對吧?妳要去到我不能去的地方?我不要!我從現在要時時刻刻跟著妳,就是不要讓妳偷偷跑掉了!我會聽話…小曼姐,我不要離開妳!」

…生於人世,終有一別。你為什麼不能懂?

我…我既然懂,為什麼痛到沒辦法克制,連不存在的心都疼痛不已呢?

「不是現在。」殷曼強打起精神,「…你要跟來,就跟來吧。」

先於一切神魔、眾生,渾沌初分時,古聖神就存在了。即使是神佛,也不了解古聖神的一切。有人說,他們是最初有識的精神體,乃是無知無識的太初所萌化,但也只是推測,不知道事實如何。

古聖神不入神魔領域,別有所棲,通常都安靜的與天地同眠。只有一個古聖神與眾不同,她不但棲息在人界,還酷愛人類。但是因為她的能力太過強大,會破壞天地平衡,所以她也只是觀看著,並且將人類的悲哀拿走。

這也是為什麼人類的悲哀再巨大,通常都可以經由時間的洗滌漸漸淡忘。神魔都敬重她,也不敢太傷害她的子民,雖然神魔都諂媚似的上了許多封號給她,她卻只自稱悲傷夫人。

她是絕對中立的存在。只有人類毀滅的時候才會起身。也因為她的偏袒,人類若滅絕了,神魔也別想存在…因為她誓言過,人類滅絕,眾生都得陪葬。

「她是有點偏執。」殷曼笑笑,「卻一直是個公正的偏執者。」

回頭看了看君心,她有點擔心,「…你待她可要心懷虔誠。若不是她存在,人類早讓神魔莫名的戰爭給消滅多回了。」

她念咒,開啟了大門。這個在虛空中的大門,時時都是存在的。所有人類的哀傷,都從這兒流入。但是其他眾生的哀傷,只能自己承受了。

「夫人,妳喚我來。」殷曼輕輕的說。

原本渾沌一片的門內,出現了銀白的道路。

這是很奇怪的地方。像是沒有生命,只有銀白樹幹的樹木,安靜的伸向天空。天空糾纏著銀紫,像是薄暮時刻,一陣陣溫柔的風吹過,像是啜泣。

樹木的葉片是銀白的,遍地柔軟的絲狀物也是銀白的。像是被銀色統治的大地,只有一條閃亮的銀白道路。

水流嘩然,無數小溪穿透這片大地。空氣中有種奇特的芬芳,像是清澈海洋的氣味。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們在一個湖泊站定。君心睜大了眼睛,望著這位不可思議的夫人…

她長得跟人一樣,身量或許高一些,坐在一個銀白樹木自然生成的寶座上。雙眼蒙著白布,卻絕麗的擁有一種威嚴的魄力。非常非常的聖潔…像是夏天銀白的雷電一閃,或是一束破開沈重烏雲的金光。

她在流淚。

蜿蜒的濡溼了蒙著眼睛的白布,一滴滴的落下來,成了這片大地的湖泊、小溪,一切的源頭。蔓延整個大地的銀白絲狀物,原來是她的頭髮。

「飛頭蠻殷曼。」她沒有開口,聲音卻震耳欲聾,在腦際不斷迴響,「我做了一個夢。」

殷曼低了低頭,「夫人,和我有關係嗎?」

「…我不知道。」

殷曼訝異的抬起頭。近乎全知全能的古聖神居然說,她不知道?

「有一份古老的悲哀到我這兒,滋味複雜的讓我神醉。」她落下一串宛如水晶的眼淚,「但是那古老的悲哀,卻是一棵即將枯死的樹發出來的。那悲哀,居然讓我做夢了。」

殷曼眨了眨眼,「…我不懂。」

「我也不懂。」悲哀夫人回答,「所以,妳去這裡吧…」一陣強烈金光籠罩了殷曼,她的腦海裡出現了一副清楚得宛如真實的景象。

是個廟宇。一個女尼爬上參天的古木,在被雷劈開的縫隙裡,拿出一個木盒。

「我怕再也嚐受不到這樣馥郁的悲哀了。但是…我不願意再做夢。妳去聽聽…那樹孩子的悲哀吧。」

雖然不明白…但殷曼還是行了禮,準備離開。

「殷曼…」夫人遲疑的開口,「那人類的孩子…可以讓他留下嗎?我已經好久好久…沒看到真正的人類孩子了。」

殷曼看了看君心,她輕輕搖頭,「夫人,他是我的。我不能給妳…」她拿出一個精心縫製,卻像是用了很久的布娃娃,「但是我可以給妳這個。」

悲哀夫人微微的笑了,那布娃娃瞬間就到了她手上。「…她被人類的小女孩疼愛好久好久…真美麗…」

疼愛著絕對無法觸摸的生物,疼愛到只願啖食他們的悲傷。為他們流淚,直到盲目,即使盲目也還注視著每個人類…

這也是一種愛情吧?

君心突然很想替她做些什麼…或者是留下來安慰她…如果死亡可以讓她快樂一點的話…他願意。

「君心。」殷曼遮住他看著夫人的視線,「該回去了。」

他有片刻的茫然。不明白自己剛剛湧起的念頭是什麼。

殷曼卻不說什麼,只是握著他的手。許多眾生、人類,只要能力足夠,都能夠來見夫人。但是見了夫人,還能隨意離開這片大地的…實在不多。

或許夫人無意為惡,或者是她不曉得什麼是惡。但是…眾生總是很難抵抗她的魅力。在銀白的長髮下,掩蓋許多屍骨。卻不是夫人殺了他們,而是他們不願意進食、迷醉於此,衰弱而死。

真正最可怕的法力,恐怕是深沈的溫柔吧?

但她還是很喜歡夫人。喜歡她的執拗,還有溫柔。只是她還有事情要做,不能在銀白柔軟的頭髮下長眠。

其實,這是個不錯的地方。

「你還有你的人生,」她對君心說,「等你了無遺憾的時候,再來吧。」

她帶著君心,跨出了大門。

她並不真的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但是網路搜尋是個好東西,她看遍了所有找得到的照片,終於在四川重慶找到這個小小的廟宇。

是有些困惑。但是暑假還沒結束,她也很高興可以暫時將尋找借胎對象這件事情暫時撇在一旁。

或許是最後的旅行了…她不再拒絕君心的陪伴,正正經經的辦了護照,規規矩矩的坐在大鐵鳥的肚子裡,像是個人類一般,出發到四川去。

沒想到這幾年重慶這樣發展…她轉著頭,有些糊塗。千山萬水來到這裡,像是來到另一個都城,從來沒有離開過似的。

車馬雜沓,行人往來擾攘。跟遙遠海島上的那個都城幾乎沒什麼兩樣。

但是有種感覺…有種深沈的感覺,讓她覺得,這裡跟都城是一樣的。同樣擁有魔性,同樣有自己的意志。說不定…也擁有自己選擇的管理者。

等她看到迎出來的人魂,更證實了她的感覺。

「聽聞大妖降臨,我們來得遲了。」過來的人魂很有禮貌。

殷曼揖了揖,「太客氣了。我兒時住過蜀,說來也是故鄉。只是當時年紀小,記不清了。」

人魂有著少女的模樣,有些像是得慕。君心好奇的看著,已經忘記行禮這回事了。他那呆頭呆腦的樣子,惹得人魂少女笑起來。

「我叫蕊意。管理者派我來接各位的。」她示意,殷曼和君心隨她橫渡六次十字路口,晃眼竟然是座圖書館。

「…這是人界的圖書館。」殷曼有些訝異。

「是。」蕊意笑笑,「我們的狀態和都城那兒不同,不是用電腦的。」

只見一個穿得整齊樸素的中年婦人迎了出來,「歡迎,我是這裡的館長。」

蕊意笑了笑,隱身入書架上的一本書。

的確很稀奇。殷曼不覺也跟著笑了。

「都城那兒比較先進,我一輩子都守著這些,結果收納的居民也都住在書裡。」館長客氣的請他們進去。

「…我以為我還在都城裡。」殷曼看著館長。

「都城管理者也跟我相似麼?」館長呵呵的笑,她從眼鏡後面放出慧黠的頑皮,「這些城市也不知道怎麼了,老愛找年長的女人。」

「館長比都城管理者整齊多了。」殷曼微笑。

「咦?小曼姐,妳見過都城的管理者?不公平~我怎麼都沒見過?」呆到現在的君心終於驚醒了,他大聲抗議。

「都城管理者出名的懶於交際,我當這麼久的管理者,還沒見過呢,只是通信已久。」館長笑咪咪的,「…殷曼小姐,妳來重慶有什麼事情呢?」

環顧這個藏書不知道有多少的大圖書館,像是許多人藏身於此,屏息靜氣的聽他們說話。

「…是悲傷夫人要我來的。來找一個…很古老的悲傷。」殷曼喃喃的說。

她和館長閒聊了一會兒,君心因為長期旅途的疲憊頻頻點頭,館長住了口,慈愛的看著他,「這孩子累了。到我房裡睡吧。」

君心揉著眼睛,呵欠連連的跟在館長和殷曼的背後,一看到床,就面朝下的將自己埋在枕頭中,只來得及脫鞋子。

這是個簡單開闊的閣樓,有張沙發、床、書桌兼做梳妝台。此外,都是書,滿滿的,從書桌蔓延到低矮的書架,重重疊疊。

「抱歉,佔了妳的床。」殷曼對君心有種無可奈何的寵溺。

「遠來是客。只好委屈妳睡沙發…」館長有些抱歉。

「我不用床。」殷曼輕輕搖了搖頭,注視著這個管理山城的管理者。

館長讓她溫柔卻犀利的眼光看得有些不知所措,像是心事都被看穿了一樣。「…殷曼,妳是飛頭蠻吧?」

雖然不知道她怎麼知道的…殷曼瞄向館長掛在頸間的護身符,突然有些了然。那是她族民的頭髮編出來的。上面附著的感情不是恐怖、怨恨,而是溫柔、感念。

「那麼,『他』是真的了…不是我的幻覺。」她微笑,如夢似幻的。

「他?」

「…我們世代藏書,據說書樓有個保護神。有人說是饕餮…但是那種貪吃如狂的精靈怎麼會來書樓?」館長羞澀的笑了起來,「我在還小的時候,見過他一次。是他救了我。」

極小的少女,從那身體藏在虛影中,只有臉孔清晰如月的少年手中,接過一個漆黑的護身符。

「哥哥,你是誰?」當時的她,能力還在沈睡,卻隱隱覺得不尋常。

「我是妖怪,飛頭蠻。」他淡淡的一笑,卻隱隱含著孤寂。耳上長出寬大的潔白翅膀,他飛起,橫越皎潔的月空。

「我查了很多書。只有最隱密的宗教典籍出現過妳的蹤影。」館長的眼神非常溫柔,「雖然很沒禮貌,但是我真的想見見妳。」

殷曼有些吃驚,她抬頭,望著閣樓天窗瀉下的月影。

曾經有族民在這裡過。但是她沒找到他,他也沒找到她。此時,那個孤單的族民去了什麼地方,是不是還在這艱辛的環境底下存活著?

她垂下眼,激動的心情很快就平復下來。她已經見識過千年的歲月,許多事情,是強求不得的。

「如果妳再見到他,」她對館長淡淡一笑,「請他到海島那邊找我,好嗎?」

館長輕輕的點了點頭。

這一夜,她睡得很少。卻做了夢。她夢見一道飛影橫越了皎潔的月空,卻看不清那孤獨的身影,是她未曾謀面的族民,還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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