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相濡以沫,兩忘江湖之中。
自從那天異樣的發過高燒後,小曼又退縮到封閉、沈默,茫然而恍惚的狀態。表面上看起來,她似乎一切如常。每天乖乖的去上課,下課到明玥家逗留一兩個小時,回家吃飯,散步,然後安靜的做完不多的功課,睡覺。
但是君心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退到一個很深的地方,將自己的心鎖起來。她像是在等待什麼,又像在抗拒什麼。回到家,她會緊緊的跟著君心,有時候會充滿恐懼的從後腰緊緊的抱住他。
她睡得很淺,總是將自己緊張的縮在君心的懷裡,甚至有點害怕睡覺。
妳在怕什麼,小曼?妳在等著什麼呢?
好幾次他想問,話才剛要離開舌尖,又被他咽了下去。模模糊糊的,他讓小曼強烈的不安影響了。
這讓兩個人更相依,卻也更沈默。
這樣是不行的。君心勉強振作起來,「…小曼,妳想知道妳的過去嗎?或許可以讓妳想起妳努力找回的記憶。」
「…不要。我不要。」她像是溺水的人攀著浮木,「我不要跟哥哥分開。」
為什麼會因為這樣跟我分開呢?但是君心不敢問。
不過明玥不懂這些,她畢竟只是個六年級的小女孩。她知道小曼自從意外病倒以後,總是悶悶不樂,但她不會去想得太深。
「妳在怕什麼呀?」她去接小曼上學時,率直的問,「整天慌慌張張的。」
小曼僵了一下,死死的望著地板。「…不知道。」她的語氣那麼沮喪。
明玥搔了搔頭,想扯些別的轉移她的沮喪,「喔,對了。鎮上來了一個陌生人。」
「嗯。」小曼不太感興趣的應了一聲。
「其實他不是人類,是個妖怪。」明玥偏頭想了一下,「而且是個很強的妖怪。」
「比明玥強嗎?」小曼抬起頭。
「比我強。」明玥承認,「強很多很多。不過他只是問了我一些話,送我一個護身符。」她從口袋掏出那個編織得很美麗的符,可以掛在頸上,像是條民俗風濃厚的項鍊。「喏,這是他給我的。我覺得他心腸不錯,還滿友善的…」
小曼卻像是看到蛇一樣往後退,臉色大變。她開始劇烈的頭痛,像是哭泣太久的那種頭痛,整個腦子都發出尖銳的嘎吱聲。
「…我不要看!我不要我不要!」她摀著耳朵蹲下來,「我不要離開哥哥,我不要!」她放聲哭了起來,突然往家裡飛奔。
那天不管她怎麼叫,小曼都不肯上學,哭了個死去活來。
這是怎麼回事呀?明玥也被搞糊塗了。這個護身符…到底有什麼問題?她知道不該玩火,但是她克制不住旺盛的好奇心。
那天夜裡,她半試探半猶豫的喚了護身符的主人。沒想到,真的讓她喚來了。
那少年耳上長著巨大雪白的翅膀(或說耳朵變成巨大的翅膀),穿了一身黑,橫過迷離的月亮,來到她的窗前。
「妳呼喚我?」他的眼神深邃,像是藏了許多古老的記憶和智慧。
明玥的嗓眼有些發乾。她把玩這個護身符好幾天,覺得這個美麗的編織品除了防身,應該還有召喚的功能。雖然她看不懂宛如結繩記事的花紋,但是她能敏銳的分辨各式各樣的法力。
她的推測是正確的。抱著既興奮又恐懼的心情,她微顫著聲音,「是。」
「呼喚我有什麼事情呢?」他的眼神憂鬱而安靜。
咽了咽口水,明玥勉強鎮靜下來,「我想知道,你是什麼種族,來我家鄉有什麼事情,」月光映在她粉嫩的臉孔上,顯得如此柔軟,「還有,你在找什麼。」
她真是個有膽量的小女孩。少年憂悒的臉孔浮出一絲笑意。但是在所有族民失去蹤影,娶過數任人類妻子後,他對人類有種眷族的情感。再說,他們種族對於孩子是特別的寶愛。
即使這是一個異族的孩子。
「我姓殷,但是名字我已經忘記了。我給自己起了個名字,叫做殷塵。我是飛頭蠻,正在尋找我失散已久的族民。」他的唇間,漾起一絲苦笑。
明玥呆呆的看著他耳朵變化的巨大翅膀,和君心告訴她的故事。「…你騙我。飛頭蠻是沒有身體的。」
這話像是一道焦雷劈在他身上。殷塵的瞳孔倏然放大,他像是一隻巨鷹一樣飛進明玥的寢室,他抓住明玥,激昂的低吼,「妳知道?妳怎麼知道的?妳見過對吧?我的族民在哪裡?!」
糟糕了。明玥心裡浮起懊悔的恐懼。我洩漏了。我洩漏了君心哥哥和小曼的行蹤。怎麼辦呢?她該怎麼辦?
「你殺死我吧!」她害怕得全身顫抖,緊緊的閉上眼睛,「我我我…我絕對不會讓你去害他們的!我不說我不說!就算是死我也不會說的!」
…真的有。而且不是一個,是「他們」。那是不是說,起碼有一個以上?他長久的追尋終於有了結果?不再是錯覺?
明玥咬牙等待致命的一擊…卻遲遲沒等到。她偷偷地張開眼睛…卻發現他在流淚。
無聲的、哽咽的哭泣。
感染了他強烈的悲傷,明玥眼眶也紅了。「你…你就算用哭的,我也不會帶你去找他們。他們想安安靜靜的過日子…」
「妳寧可死,也要保護他們?」殷塵的臉孔蜿蜒著晶瑩的淚,映著月光,閃閃發亮。
「他們是我的朋友。」她怕,怕得要死。不過若因為她的輕率和好奇,害死了君心哥哥和小曼,她永遠不會原諒自己。「我很怕痛。」她哭了起來,「請你下手快一點…」
他閉上眼睛,又是一串晶瑩的淚。「…我感謝妳。善心的孩子…因為妳的勇敢,我發誓將人類如同族民一樣保護。」
殷塵鬆開了明玥。長久桎梏著心靈的枷鎖,終於解脫了。他這條追尋的路好長好長,長到他幾乎要因為絕望而發瘋。
明玥愣愣的望著他,忘記被緊握過的雙臂疼痛不堪。
「請妳將那個護身符拿給他們看看,好嗎?」殷塵哀求著,「只需要給他們看看…我住在鎮前的那家旅社,三○六房。在他們主動來尋我之前,我不會走的。我從現在開始期待他們來。我請妳這麼做,好嗎?」
他恭敬的俯下頭,原本想拒絕的明玥看到他的黑髮夾雜著許多銀絲,不知道為什麼,心軟了下來。
爺爺說過,妖族不容易老。但是焦心和悲傷,會讓妖族衰老。嚴重的時候,還會死。
她想起小曼不尋常的反應…和這個焦慮哀傷的妖族。
「我…」她虛弱的說,「我會拿給他們看看。」
她整夜都睡不著,天剛亮,就懷著懊惱和懺悔的心情,在文具店門口徘徊。
君心起床就看到了她,有些吃驚的。「這麼早?小曼還在睡呢…妳不要擔心,她只是有點鬧脾氣…」他剩下的話無疾而終,呆呆的看著明玥哭著拿給他看的護身符。
他認得這個。相同的東西,館長媽媽也一個。
懷著複雜的情感,他接過那個護身符。和體內殘存的妖氣立刻起了共鳴。茫然的抬起頭,「明玥,這是哪來的?」
明玥一行哭,一行氣湊,「對不起,君心哥哥,是我不小心洩漏的…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哽咽的敘述著事情經過,眼淚不斷的落下來。
是真的。殷曼追尋了上千年的同族,終於尋來了。「…妳這麼做太危險了。」君心輕輕呵斥著她,「真的有危險,妳就讓他來,怎麼可以這麼傻?生命是很重要的!妳若出了什麼事情,長長的一生…我都不會原諒自己的!」
「是我不好…」明玥又急又氣,拼命哭著,「我做事都不用大腦…」
「是我不好。」君心強迫自己定心,按了按她的肩膀,「我不該把這些往事說給妳聽。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再三安慰哭泣的明玥,留下了那個護身符,將她送出大門後,君心望著這個護身符發愣。
為什麼現在才出現?他要怎麼跟殷曼說呢?她追尋上千年的族民出現了,她卻只剩下一點影子和殘缺不全的魂魄。
君心的心亂成一團,他覺得慌張而愧疚。見?不見?他躊躇起來…他想到小曼的不尋常,心裡傷痛起來。
小曼還留著一些些殷曼的回憶吧?她還是渴望見到自己的族民,可以繁衍下去吧?但是…她雖然剩下斷垣殘壁似的魂魄,依舊放不下他,深深的愛著君心。
難道他不該為她做些什麼?不該成全她的願望?即使小曼會被帶走…他可以自私的留下小曼?在她付出所有又失去一切的時候?
他不能。他,辦不到。
「哥哥?」小曼惺忪的臉孔出現在閣樓的窗戶,帶著恍惚和不安,「你在哪?」
「我在這裡。」他嚥下喉頭的哽咽,「我一直都會在的。」
她知道有些不對勁,但是說不出為什麼。當哥哥要帶她出門的時候,她畏縮了。
「我不想去。」她的聲音微弱。
「…有個妳很想見的人,來了。」君心幫她穿上外套,「他也很想見妳。」
「我想跟哥哥在一起。」她瑟縮了一下,聲音更微弱。
「我會一直跟小曼在一起。」他保證著。直到妳想離開為止。他的心,沈浸在無盡的悲哀中。
小曼看了他好一會兒,信賴的牽住他的手。一路上都沈默安靜,直到旅社登記完,站在三○六房門口,她開始顫抖,「…哥哥,我不想進去。」
但是君心已經打開了門。
她覺得自己不能夠呼吸,眼淚無法控制的流下來。愣愣的看著那個蒼白憂鬱的少年。
少年瞠目的看看君心,又看看小曼。他蹲下來,用著慘痛又激動的目光瞅著她。小曼只是無聲的哽咽,抵著少年的額頭,哭了起來。
「你們…慢慢談。」君心忍住心裡的酸楚,「我…我到樓下等你們談完。」
他毅然轉身,將小曼留下來。誰也不知道他的心發出裂帛般尖銳而破裂的聲音。他很想哭,很想叫,很想乾脆死掉。
但是他什麼也沒做,只是走到隔壁的檳榔攤,買包煙。顫著手點起他生平第一根香煙。
然後像是死刑犯一樣,等待最後的判決。
或許只有十分鐘,或是二十分鐘。但是他卻像是熬過了好幾十年,或者是好幾百年也說不定。
牽著小曼下樓的殷塵望著他低垂的頭,發現這年輕人類已經有了白頭髮。狂喜的心情過去,殷塵心裡卻有著更多的迷惑和不解。
「為什麼?」殷塵問,「我不懂…」
君心看著恍惚得有點遲鈍的小曼,心裡更痛了。「能不能請你來我家,先讓小曼睡一下?她很累,但是沒有小熊枕頭,她睡不著。」
殷塵默默的跟他們走。他和君心各牽著殷曼一隻手,但是小曼卻帶著混亂和恍惚,只是愣愣的看著地上,什麼話也沒講。
他知道,飛頭蠻要在人世生活是要付出些什麼。但是為什麼她幾乎付出一切?這樣的代價會不會太高?
等到了文具店,君心幾乎是寵溺的服侍小曼上床睡覺,他的迷惘越來越深。領著殷塵到餐桌坐下,兩個男人默默的對望了好一會兒。
「你的妖氣可能比她還強。」殷塵不解,「但你是人類,她是飛頭蠻。她卻連一點妖氣都沒有留下。」
君心不知道從何說起,「…你使用假身?」看起來實在不太像。
殷塵沈默了一會兒,「我在人世需要一個真實的身體。」
飛頭蠻不喜歡殺生,最少他知道殷曼厭恨殺生。「你拿走人類的屍體?」
「肉體的主人已經死了,這軀體對他沒用,但是對我很有用。」殷塵不正面回答,「但我也吃著人間的食物,和人類沒有兩樣。我甚至有體溫有心跳。我需要這樣在人世間活下去。」
很飛頭蠻的思惟。「你沒考慮修仙?」
殷塵呆了呆,突然暴怒了,「她走了這條路?她怎麼會這麼傻?!難怪她會變成這樣…她化人失敗了對吧?!天啊…她當真以為成仙就沒事了?身為妖仙,就是比人低一截!她的命運不會因此有任何改變,她依舊是眾仙神垂涎的目標,就算被暗暗殺死煉造仙器,也不會有人為她掉一滴淚…」
他以為自己失去所有情感了,在漫長的歲月遺忘仇恨,但是現在,他卻像是胸口滾著一盆火。「難道她忘記了,我們是怎麼滅族的嗎?!難道她忘記安置我們的神祇開明,也跟著我們一起毀滅了嗎?!她怎麼會笨到想走上修仙的路,好方便那些仙神去拿她的內丹?她怎麼可以天真到這種地步?她怎麼可以把自己弄成這樣!!」
君心靜靜聽著他的怒吼,等他稍微冷靜一點,君心才開口。「…她從來不跟我說清楚…不過我大約知道她想做什麼。」君心慘然一笑,「她從來不想真的成仙。她…她打算動用所有的仙體,發下一個可以實現的誓願。」
「…絕仙訣?」殷塵愣住了。
他知道這個。他並不是白白的在人世間流浪的。他知道這是什麼…的確,修煉成仙的眾生可以發下一個誓願,比方說,讓飛頭蠻重新繁衍生息。
但是代價是將自己毀滅形體,魂魄貶於九幽之中禁錮,除非天地毀滅,不能脫離無盡的孤獨。
她下了這種決心嗎?
「但是,她卻不只是化人失敗而已。」君心的手微微顫抖,「也可以說,是我害了她。」
他開始敘說他們的相遇和重逢,說著說著,像是往日的痛苦混雜著甜蜜翻湧起來…痛,並且快著。
這故事從日出說到日落,比說給明玥聽詳細太多。這是殷曼最後一個親人,他是該有所交代的。
他們沒有人覺得餓,君心只覺得很渴,他連水杯都拿不住,是殷塵遞給他的。故事說完,兩個人陷入長長的沈默中。
「…我該走了。」殷塵站起來,「我還得去尋找失散的族民。」
君心定定的看他,「…你不帶走她?」
「我帶走一個不會生育的愚蠢飛頭蠻做什麼?」他的語調冷酷,「她是自作自受。她對我沒用,你留著她吧。」
君心氣得要爆炸,「你說什麼?!」他一把揪住殷塵的胸口,原本隱藏在黑暗中的臉孔,讓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有張和殷曼極相似的的臉孔。那雙美麗的眼睛,蘊含著相同的悲傷和心碎。在這一刻,他突然了解了,殷塵的口是心非。
「就算她會生育,又能改變什麼?」殷塵悽楚起來,「只靠我們兩個人來繁衍後代?能夠傳過幾代?就算能夠繁衍,難道飛頭蠻族的悲劇就可以終止?我比誰都清楚這些,卻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騙自己…」
其實,他只是想要知道,這世界上,他不是孤獨的一個。真正折磨他的,是這份無盡的孤絕吧?
是的,他很想帶走她。就算她殘缺不全了,還是唯一的族民。他曾經和她嬉戲過,是他熟悉的面孔。這是整個種族留下來的珍寶。
但他也看過了千年的悲歡,他了解…他心愛的族民選了一個異族牽絆。
或許這樣殘缺的在人世活下去,才是真正的幸福。
「請你善待她。」他微弱的聲音如耳語。
君心鬆開他的前襟,「…我會的。」
走出大門,殷塵有點不知道要去哪。他的願望已經達成,突然覺得生無可戀。他該去哪?
「殷先生!」君心追了出來,「你在重慶救過一個女孩子,送她一個相同的護身符嗎?」他攤開手掌,閃著烏黑光澤的護身符靜靜的躺著。
「將近四十年前的事情吧?」他迷惑的看著君心,「你怎麼知道?」
「她在等你。」他急急的取出紙筆,抄下地址,「她一直在等你。」
人類的壽算短暫,能有幾個四十年?花四十年等一隻妖怪?「等我?她知道我是妖怪的。」
「她知道。」君心鬆口氣,「她一直知道,但是她還在等…一生都沒有結婚,在等你。」
「等我做什麼?」他更迷惘了。
「這個…」君心搔了搔頭,「其實我不知道。或許你可以問問她?」
是呀,我可以去問她。最少他有個地方可以去,然後在旅途中好好想想,他該怎麼辦。
一個花了四十年等一個妖怪的少女。
「…她不是少女了。」君心沈吟了一會兒,「人類老得很快。」
「我知道。外貌的蒼老並不代表什麼。」他收下紙條,「謝謝。」
殷塵轉身離開。他知道自己沒辦法拖著這肉體飛那麼遠,但是他可以搭火車、搭飛機,他不急,一點都不急。他的時間,無窮無盡。
蜿蜒到沒有邊界的寂寞。
但是他聽到歌聲了。稚嫩的聲音,從文具店的閣樓傳出來。在他們還小時,他們會去偷看「舞月」。飛頭蠻的少年少女,在月光下唱出最美的歌聲,互相追逐親吻,尋求今生唯一的伴侶。
月光籠罩大地,甜美的像是可以呼吸。他們在花木盛開的林間,歡笑喧譁,讓歌聲纏綿天際。
他哭著蹣跚前進,踉踉蹌蹌。回憶如浪潮般衝擊,而美好的過去再也不會回來。他們的種族,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這樣凋零衰敗。
但是他還活著,殷曼也還活著。他們要活下去,頑強的證明飛頭蠻的存在。他站定,對著月亮唱著遠古的歌聲,他相信,他那被毀滅如大火燃盡的同族也會聽見。
有些時候,瞬間也可以凝聚成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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