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異奇談抄 歸隱之章 第六章

第六章 無盡蜿蜒的公路

小鎮位在九號公路的中間點。而九號公路,像是一條彩帶,順著海岸修築,可以說是整個東部的動脈。

幾個比較大的城鎮都在公路附近,或說九號公路串起東部重要的城鎮。每天有四班公車穿梭,但是這條美麗光潔的公路車輛一直都很稀少。


偶爾跟著君心往東城買書補貨時,小曼總是目不轉睛的望著窗外。平坦柔軟的稻田原野直到天際,藍得宛如鋼青色的天空閃著光,絲絨似的白雲飛逝,一種非常寂靜,卻一點也不寂寞的沈寂。

空氣乾淨得幾乎令人疼痛,她怎麼看也看不膩。

像是從長久的迷霧中走出來,她用一種嶄新的眼光看著這世界,很自然而然的將小鎮看成自己的家鄉。

君心有點擔心的看看她,溫柔的將她臉上的頭髮撥開。自從遇到殷塵病了一場以後,醒來她像是什麼都忘了。給她看殷塵留下的護身符,她也只是茫然的抬起頭,「很漂亮。不過,這不是明玥的嗎?」

跟殷塵有關的一切,她都遺忘了。

但是,她卻比以前篤定,靜謐。所有的焦躁和恍惚都消失了,而且…更像人類。

是得到族民的下落讓她放心下來,還是因為殷塵對她下了什麼暗示…坦白講,君心不想去追究。重要的是,她現在很快樂,而且比以前更安穩。

幾波寒流以後,春天又降臨了。現在他們搭著公車,愉快的從東城返家,微寒的春風含著蜜樣的清新,正是非常宜人的午後。

有些乘客昏昏欲睡,君心正在看一本新書。小曼望著窗外,似睡未睡的。

但是司機的緊急煞車卻讓乘客在猛烈的衝撞中,驚叫著醒過來。

時間是下午三點多,天空還有著溫暖的太陽。但是有部殘破的車歪斜的橫過馬路,差點撞上公車,搖搖晃晃的超過去,從破碎的擋風玻璃望進去…只見骷髏司機開著車,載著一車肢體不全的乘客。漸行漸遠,直到消失在馬路盡頭。

司機看起來受了驚嚇,但是還很鎮靜。他喃喃著,「…該拜拜了。」

後來聽鎮民閒談,因為九號公路人車稀少,常常有那不要命的少年郎在九號公路飆車。九號公路看起來平靜無害,但是有幾個地方暗藏著兇險的大彎,正常時速沒有問題,但是那些飆車族往往就冤枉的送了命。

或許是冤魂多了,每隔一陣子,這些不知道自己已經死掉的飆車族,會朦懂的繼續在馬路上飆車,引起更多車禍,又添加許多無辜的冤魂。

像是一種惡性循環。

為了終止這種惡性循環,每隔幾年就會舉行路祭,小鎮也會盛大的作醮,原本安靜的小鎮陷入一種嘉年華式的熱鬧和狂歡中。

在學校裡的小朋友也議論紛紛,興奮的坐立難安,老師得耗費很大的精力才可以讓這些毛孩子安靜一點。

「我不喜歡。」明玥發著牢騷,「那些『師公』只是亂攪一通,又不是真的有什麼辦法。弄場吃吃喝喝的大拜拜有什麼用?有那時間還不如請個真有本事的來祓禊…」

小曼靜靜的笑著,很新鮮的看著鞭炮震天,陣頭喝道的熱鬧。乩童們宛如酒醉一般,拿著狼牙棒搥打著自己光裸的後背,鑼鼓喧天,煙霧瀰漫,她看得目不暇給。

但是在一片囂鬧中,她看到一雙冷靜的眼睛。

那是個穿著道袍的法師。從她的口紅和纖細的身材看來,很稀奇的,這次的主祭居然是個女生。

她定定的看了小曼幾眼,又瞥了瞥小曼的名牌。小曼也看著她,一種莫名的感覺湧上來。

還在尋思這是什麼感覺的時候,她的同學突然兩眼翻白,口中呵呵出聲,就要衝出去了。

小曼下意識的拉住他,卻覺得力量大得出奇,那個小男生口角流涎,像是痴了,狂叫著,「讓我去!讓我去!祂在叫我…神明在召喚我…讓我去讓我去!」他的聲音被淹沒在鑼鼓喧天和鞭炮瀰漫中,居然沒有大人發現。

「討厭…每次都這樣!」明玥抱怨著掏出一把水槍,「我會被煩死!」她對著那個小男生噴了一臉的水,連他的胸口都沾溼了一片。

小男生發著愣,滴著水呆呆望著明玥。

「回去!」明玥對他不耐的揮手,「回家睡覺去!」

那個小男生愣愣的點點頭,像是夢遊一樣擠出人群,乖乖的回家睡覺。

但是那個女法師卻走到他們面前。明玥拉著小曼警覺的後退,卻讓女法師握住了明玥的肩膀。

「將妳妹妹交給我吧。」她指著小曼,「妳很行…很可能比妳想像的還行。但是妳留著這個有命無運,牽連九族的妹妹作什麼?捨我吧,捨我吧!」

明玥想掙脫,卻發現動彈不得。有一種外於蠻力的力量制住了她。這不是一個半吊子的師公…這個女人多少有些修行的法力。

「妳若要我捨了她。」明玥強迫自己陣靜下來,「妳怎麼不敢自己伸手去制住她?」

女法師看了小曼很久,鬆開了明玥。「我沒辦法徒手抓住火焰,也不能用颱風吹響風鈴。妳留著她終究是災害。讓她跟我走吧。」

明玥抓著小曼,「誰也別想帶她走!」匆匆的擠出來,逃命似的跑掉。

讓她毛骨悚然的是,那個女法師的眼神一直盯著他們,一直尾隨到文具店…那種被盯著的感覺依舊沒有散去。

明玥上氣不接下氣的跟君心談到那個女法師,他很鎮靜的聽她講,遞了杯麥茶給她,「緩點喝,沒那麼大的事情的,別憂慮。」

「…我覺得害怕。」她喘著,卻不只是因為跑步。「她看人的樣子…她看小曼的樣子…」

「不會有事的,我保證。」他溫柔的摸摸明玥的頭,「妳回家吧,我會處理的。」

明玥信賴的點點頭。自從爺爺過世後,她終於找到一個可以商量這種事情的人。她在不知不覺中,非常信賴這個大哥哥。

望著明玥離去的背影,君心彎腰撿起明玥忘記帶走的水槍。很有趣的小玩藝兒。她將靜心符燒化在淨水中,灌在水槍裡。一遇到有人被魔魅,就將符水噴在他臉上除魅。

這個有天分的孩子,將來會有成就的。

君心深深的吸口氣。

他接到一份來自重慶的包裹,裡面是個破譯飛頭蠻文字的光碟。沒有署名,但是他知道是誰寄的。

那個烏黑光潔而美麗的護身符,每一個編結其實都是一行句子,一個咒文。用很簡潔的方式敘說了飛頭蠻的修行方式,和簡單的防禦珠雨。

雖然按著妖族的方式去修行很奇怪,但是君心的確像是在黑暗中找到一盞燈,讓他能夠有系統的修煉下去。

他甚至用這方式在飛劍殘骸裡頭注入精沙,雖然不復以往劍靈的巧妙聰慧,但是已經有道器的雛形了。

他還只有能力把聖邪兩劍緞冶出來,但是他相信,假以時日,這其他的飛劍也可以逐一誕生。

他需要一點時間。

但是明玥口中那個女法師,肯不肯給他時間,這就是很大的疑問了。

他默默的等著。經歷過這麼多,他已經明白,逃避並不能改變任何事實。他再怎麼想當個平凡人,都只是奢望而已。

靜靜的,等著。然而,那位女法師卻直到十天的作醮結束才來拜訪。穿著樸素T恤牛仔褲的她,看起來和尋常女人沒有兩樣。

但是君心知道她不一樣。

乍看之下,她很年輕。但是你絕對說不出她的歲數。從二十五歲到五十五歲都有可能…因為她雖然有著少女的外表,卻有雙過分蒼老的眼睛。

只有精神病患才會有那種飄移物外的眼神…還有修過太多歲月的修仙者。

他幾乎肯定,這位女法師是後者。

她飄忽的眼神在君心臉上游移了一會兒,「…你一個人類,卻走著邪魔歪道?」

「那要看妳對邪魔歪道的定義是什麼。」君心心平氣和的回答,「眾生平等。」

女法師這才正眼看了他。「我是來找那個女孩的。」她看也沒看,就指著閣樓,「你留著她,只是留著個禍秧子。」

「妳要她作什麼呢?」君心很誠心的問,「她什麼都不剩了。妳想要的特質都被奪走。我相信像妳這樣修仙的前輩看得出來,她宛如斷垣殘壁,只剩下殘缺的魂魄和一個人類的肉體。她對妳、對任何人,都沒有用處。」

她訝異了一下,頓了頓。更仔細的打量君心。「…你是誰的徒弟?」

衡量了一下,君心心情穩定很多。這位女法師修為雖然深厚,但是沒有什麼攻擊性。最少她願意好好談,不是一見面就殺過來。

「我是大妖殷曼的徒弟。」他從來不想隱瞞自己的師承。

她張大了眼睛,看起來很錯愕。她望了望閣樓,又望了望君心。「…原來…難怪…」

君心對她的反應有些摸不著頭緒,還是很有禮貌的,「願意進來喝杯茶嗎?或許我們可以談談?」

女法師默默的跟他進屋,冥思著捧著茶。良久,她才開口,「我姓崇,崇水曜。當然高貴的崇家不會承認我這個逆女。」她短促的笑一下。

君心只是靜靜的聽,他並不知道崇家是什麼。但若是狐影在場,大約會跳起來。這個擁有神通力的家族是大神「重」在人間的後代。當初飛頭蠻滅族就是由大神「重」和「黎」執行的。只能說機緣很奧妙,應該是世仇的種族卻在互不知情的情況下重逢。

當然,君心和水曜都不知道這段恩怨。

水曜清了清嗓子,「我的專長是祓禊和卜算。她…」水曜纖白的手指指著閣樓,「她殃雲纏身。屬於六親無靠,浮萍飄零之命。」遲疑了一會兒,「但我不知道她就是大妖殷曼。」

君心苦澀的笑了一下。「反正她已經沒有什麼好失去的了。她對誰都沒有用。」

「…真是這樣嗎?」水曜的聲音比耳語大一點。

「我不懂?」君心呆了呆。

「我看到她,就覺得非常熟悉。」水曜喝了一口茶,整理一下思緒,「或許現在的她對誰都沒有用處。但是你要了解,大妖修行千年,並不是這麼容易解除她的影響力。」

看著君心滿臉疑問,水曜掏出了一個小巧得只有拇指大的水晶瓶。「兩年前,都城突然下了一場光雨。這是我捕獲的一小片碎片。」

君心不解的接過水晶瓶,卻像是被雷亟了一樣。

那是一小片,他非常熟悉的意念,溫柔的氣息。雖然只有一小片…卻是殷曼靈魂的碎片。

他是否看到奇蹟?

默默看著君心,水曜輕嘆一聲,「你看不出問題在哪?」

「問題?」他心神不寧的反問,「有什麼問題?我若是把她大部分的靈魂碎片都找回來,很可能…」

「不可能。」水曜斬釘截鐵,「你把蛋殼蒐集齊全,可以讓小雞回到雞蛋的狀態嗎?」

…是不能。但是難道不該試一試嗎?她並不是小雞,而是曾經無所不能的大妖飛頭蠻。說不定她可以產生某些奇蹟。

「我說不定可以…」他爭著,為了這微乎其微的希望。

「不能。如果你一定要去試,我不會阻止你。」水曜顰起眉,「但是人類的身體怎麼裝進大妖的魂魄?你認為她承受得住?她現在是個一點法力也沒有的人類。而且這些魂魄碎片不知道讓多少眾生拿走了…引起許多奇怪的現象。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想帶走她…」

君心亂成一團,他迷惘的看著水曜,「妳帶走她要做什麼?殺了她?取出她剩下的魂魄?」

「我並不是殺人犯。」水曜心平氣和的回答,「或許她可以跟從我修行。可以將她的天賦好好的收藏起來,不要禍害其他人。」

「她從來沒有去禍害過誰!」君心發怒了,聲音揚高起來,「她才是被禍害的!被壓迫的!被人類、被仙神,當成是畜生一樣追捕,甚至將她撕裂吞噬!為什麼她這樣受苦還要背上罪名?!」

「…你以為她靈魂的碎片有這麼大麼?」水曜憂鬱起來,「這是管理者解決了不少妖獸收集起來的。還有更多吞噬了她粉塵般的碎片,強大聰明起來的妖獸或妖異,逃出了都城。」

得到她一部份的靈魂,就像是得到了一個美好的種子。在妖異或妖獸的體內生根、茁壯,成為一股強大的力量。

當初她從管理者接過這個水晶瓶時,她就知道是個艱難的任務。她甚至放下修煉,不斷的占卜,想要找到靈魂的源頭。

耗費了兩年多,她找到了。但是對於一個人類的小女孩…她下不了手。雖然她知道這小女孩隱藏的力量是她控制不住的。

但她還是願意試試看。約束她,管教她。擊退所有想要她魂魄的妖獸或妖異。碎裂的靈魂總是依戀著源頭,被本能驅策的妖魔,早晚會找來。

到現在還能平安無事,是因為這個小鎮讓強大的靈力保護著。但是靈力的主人已經過世,再怎麼強大也漸漸衰退。他的繼任者還小,還沒有辦法接上。

妖魔們為了粉塵般的碎片互相吞噬,無暇尋找源頭。等爭奪有了結果…可能就來不及了。

「把她交給我吧。」水曜輕輕嘆了口氣。

「絕對不要!」君心臉孔鐵青著,「她還剩下什麼?你們把她當成什麼?我只希望她安安靜靜、快快樂樂的活下去,當個平凡人…難道這樣卑微的願望很奢侈嗎?」

「對她來說,很奢侈。」水曜語氣很平靜,「現在可能無礙。但是你願意看著你們周遭的凡人跟著捲入妖魔的屠殺?」

這話擊倒了君心。他臉孔蒼白,嘴唇微微顫抖。他的確不能。

「…我可以離開。我們可以離開。」他衝口而出,「我們不會帶給任何人麻煩,但是別想把她從我身邊帶走!也不要把她平靜的生活帶走!我、我…我們的願望只是安靜的生活下去而已!」

她已經修煉了上百年,照理說應該無動於心。但是為什麼…會被這樣的感情感動呢?

「哥哥?」小曼揉著眼睛,困惑的走下樓。她最近很容易累,剛剛又睡著了。

君心幾乎是兇猛的抱住她,不斷的顫抖。她小小吃了一驚,還是溫順的讓他抱著,用小小的手拍著他的背。

奪走她很容易。諒他一個道不成道妖不成妖的初學者能對她如何…但是,她該這麼做嗎?

當初她的師父就說過,她修道萬般皆好,但是意慈心軟,難成大器。或許師父才是最了解她的人。

「…你答應我不逃走嗎?」她滄桑的眼睛充滿憂悒。

「逃?」君心有些茫然,他能逃哪去?

「你若答應我不逃走,」她望了望小鎮晴朗的天空,「你可以留下她,過著相同的日子。但是…我也在這小鎮留下來。」

她的決定說不定是錯的。但是當初管理者將水晶瓶交給她,要她隨自己心意去辦。那,這就是她的心意。

「監視我們?」君心帶著不信任的眼光瞪著水曜。

她拿走水晶瓶,「你要這麼想也可以。」她瞟了君心一眼,「你想留下她,就得強一點。若是妖魔解決了你,我會立刻帶走她。」

「我死也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君心咬牙切齒。

「那是最好的…」她沒說再見,就飄然的離去了。

水曜果然在鎮郊租了一棟農舍,住了下來。當她安頓好的那一天,她打開沒有網路連線的筆記型電腦,卻連上了管理者的網路。

「我找到了。」她這樣跟管理者說。

「哦?」管理者不太感興趣,「然後?」

「我…沒把源頭帶回來。」水曜不知道怎麼解釋,「現在她是個人類的小女孩。」

「傷寒瑪麗?是嗎?」管理者笑了起來。

「她並不是病源體。」水曜忍不住替小曼爭辯,「被垂涎不是她的錯。我會留在這裡,監視著。」

管理者溫和的看著她,眼睛底下有著疲憊的陰影,「我說過,照妳的心意去做就行了。」

「…難道妳不責備我嗎?」

「為什麼要?」管理者呼出一口氣,「我只是覺得有點怪,剛好妳又很介意欠過我人情…所以拜託妳去看看而已。好啦,妳不欠我任何人情了,這件事情,就照妳的心意去辦吧。」

為什麼管理者總是這樣滿不在乎的樣子?水曜有些失敗感的關上電腦。比起她,或許從來沒有修煉過的管理者更像是修道人吧。

「我不知道對不對。」她輕嘆。

座落在郊區的住處陽台,可以看到遙遠的九號公路。她超渡過的靈魂沿著路燈,蜿蜒到盡頭,消失不見。

燈火和靈火,互相輝映。很美麗卻也很淒涼。

她像是想了很多,但也像是什麼都沒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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