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異奇談抄 初萌 第五章(下)

他這麼睡了一覺,居然睡掉了一個禮拜的時間。哎…我寶貴的青春啊…

他一面哀悼睡掉的一個禮拜,一面跟著楊瑾,走進殷曼的房間。若不是楊瑾說了,他才不相信這是女孩子的房間…

這廣大的房間幾乎佔據了三分之二的二樓,除了一張簡單到不能在簡單的床鋪以外,靠著牆,放了嚴嚴整整不知道多少書。這本來就是楊瑾的私人藏書室,殷曼喜歡這裡,就成了她的臥室。


原本這是個整齊乾淨的宛如雪洞、除了書什麼都沒有的臥室,孤零零的衣櫥裡塞著殷曼很少穿的衣服,一套制服和便服掛在外面衣架。

但是這幾天,殷曼和君心在此埋首工作,到處都散著參考用的書還無數資料,君心捧著一本又厚又重的「神漢字典」,和拎著嬌小光碟的殷曼,驚愕的看著楊瑾和司徒楨。

「翻譯的進度如何?」楊瑾微笑。

「還可以。」滿臉憊的殷曼定睛看了看司徒楨,皺了皺眉。「楊瑾叔叔,我們討論過…」

「他付出了一半的生命當門票,妳總要讓他知道真相。」楊瑾聳了聳肩,「至於我,我也想過了。關於這整個事情…都在言咒範圍內。就算知道又怎麼樣呢?我不能言語、也無法述諸文字。既然我知道了開頭,也付出了相當的代價,沒什麼理由不想知道後續。」

「楊瑾叔叔,你就算了,你身分特殊,也有本事保護自己。」君心闔上字典,「但你身後那個笨蛋怎麼辦?他知道這些要命的事情做什麼?」

「你說誰是笨蛋啊?」司徒楨暴跳了。

「就是那個笨到被三屍神附身的傢伙啊,還會有誰?」君心對他怒目而視。

「你說啥鬼話?這是機率問題,我們三個,剛好我被看上啊,這就是人太帥的宿命…你不懂的啦。」

「…我錯了,你不是笨蛋,你根本是白目吧?」

這兩個越吵越沒有重點,離題越來越遠。殷曼捧著工作過度的腦袋發脹了一會兒,「…司徒,你姓司徒對吧?這是逆天的事情,我們揭了神明死守的祕密,絕對不會沒事的。」

「大不了就死翹翹。」司徒楨滿臉不在乎,「修道的人還把個生死存在心頭,沒點好奇心,還修什麼道?」

殷曼微微訝異起來,深深的看了司徒楨幾眼。修道不難,只有有毅力就能修下去。但是一種本心、一種境界,卻是許多修道人的關卡。

他這樣清澈的豁達,說不定可以去到連我都去不了的地方。殷曼模模糊糊的想著。

雖然她魂魄損傷嚴重,許多記憶隨著魂魄的碎裂而喪失。但是天生的靈慧和勤學,讓她彌補了許多回來。再說,君心的古文程度完全不及格,在東方待很久的楊瑾礙於言咒,沒辦法給她任何幫助。

所以,破譯玉簡的工作,就落到她手底。她望著君心,他非常不贊成的,搖了搖頭。

告訴司徒楨,亦或不?

「你沒有必要知道。」她嚴肅起來。

「我付出了一半壽命!」司徒楨抗議了。

希望你不會為了這個選擇後悔。殷曼嘆了口氣。

「這玉簡是用神明的文字記載的,而且用了非常艱澀的歌詠體。」殷曼絮絮的說明,「所以翻譯的工作很困難,若我魂魄完全的狀態,大約可以破譯八成,但是我現在的狀態…」她安靜了一會兒,「可能三成不到。」

「小曼姐!」君心叫起來了。

「君心,我想過了。」殷曼輕撫著泛黃的玉簡,「從司徒和我們同行那時候起,他就不會沒事的。他說得對,他都付出一半的壽命,他有權知道。」

簡單說,這只玉簡用神文字鏤刻,必須用神識內觀才看得見。這種書寫方式據說傳到人間的道家,在遙遠的年代,這種玉簡書寫用一種神祕的方式流傳,連大妖殷曼都沒有學會,所以她另開蹊徑,仿效人間的科技,將之寫在光碟裡,可以用電腦的特殊程式閱讀,當然,也可以用心眼內觀。

接觸到神明親手寫就的玉簡,殷曼為了那種不可思議的精巧大為驚嘆。但是等面臨翻譯的時候,她又愁眉不展。

東方天界傳承數十萬年,發展起來的文明自然也非常遙遠、深邃。這種文明的痕跡反映在文字上,呈現一種精緻到幾乎完美的地步。然而這種藝術的極致只有一個煩惱:歌詠體的文字敘述完美到幾乎看不懂。

若她還是大妖殷曼,魂魄完全,熟悉三界之內的諸般典故,說不定可以看得懂八成。但是現在的她…記憶七零八落,要破解這優美的文字,跟看無字天書差不多…差別只在,玉簡是有字的,拆開來每個她都認識,湊在一起她就茫然了。

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當初她幫君心整理的法術概要、讀書筆記,都留在小封陣裡沒有損傷(雖然是用光碟的形態保留)。她靠著過去自己的筆記,還勉強可以破解一小部份。

讓她比較訝異的是,玉簡的記述者,似乎不是東方天界的神明。她自稱自己是「玄女」,負責看守天柱。但是她對自己的敘述就這麼多,其他的,卻比較類似日記或雜記。

她記錄了天柱的衰亡,和列姑射島的崩解,並且一而再、再而三的強調,天柱折是天命,但是世界崩潰卻不該是天命。

名為「玄女」的記述者到處奔走,尋求沈睡的古聖神幫助,「然諸聖皆袖手。」

她的姊姊或妹妹決定挽回這個世界日漸崩塌的頹勢。當時因為天柱斷裂,所有的「力」都紊亂了,三界都死了不少居民,連天空都出現了不可彌補的裂縫。這位大膽的女性,拘了三界的亡靈冶煉成一爐,用這些亡靈煉製的五彩石補了天空,殺了大地元神所凝聚的巨鱉,用牠血淋淋的四肢安在四方,終於減緩了毀滅的速度。

但是,這還不夠。看守天柱多年的玄女知道,這還不行。她開守天柱已久,很明白天柱並不是真的撐起天地的柱子,他像是個指南,導引所有「力」的歸依。天柱一定要存在,不然三界要因為各式各樣的「力」互相紊亂攻伐,一起滅亡了。

「諸聖夢產日月星辰、眾生萬物。妾不可產天柱乎?」

「…這是什麼意思?」聽到入迷的司徒楨愣了一下,「拜託妳還是說中文吧。」

殷曼困擾的撫著玉簡,「…我不知道怎麼說明,這是最白話的翻譯,而且我不知道對不對。」

「…她想把天柱生產出來?怎麼生產?用什麼配料啊?」司徒斟滿眼迷惘。

「我覺得,她是不是想把天柱生下來,像是古聖神生下日月星辰和眾生萬物?」君心問。

司徒楨搔了搔頭,求助似的看看楊瑾,他卻只是微笑。

「就這樣?」楊瑾漫不經心的問了這句。

「我看得懂的只能解譯出大概,」殷曼疲勞的捏了捏肩膀,「後面的我就沒辦法了。」

「為什麼?」司徒楨忙著問,「後面的更天書?」

「不是…」她露出困惑的神情,「後面用一種奇怪的方式鎖了起來。」沈默了一會兒,「說不定是我弄錯了…但是這種鎖印的方式,似乎不是神明的手澤。」

司徒楨看了看玉簡,「欸…可不可以讓我看一下?」

殷曼遲疑了一下,遞給他。

司徒楨忐忑的接過玉簡,壓抑不住內心的恐懼和興奮。要知道,畏懼神明是人類根深蒂固的本性,但是對一個沈迷於道學的少年人來說…

一個記錄著過往遠古歷史的神器!這是一種多麼令人難以相信的存在!他居然親手碰觸了這樣的禁忌!

勉強定了定神,他端詳這個玉簡。原本應該是雪白的嬌小玉簡,不知道在大地沈睡了多少年,浸潤成一種溫厚的暈黃。纏繞著幾乎摸不出來的細密花紋,外觀有些兒像是如意。

把玩了一會兒,最初的興奮過去,他反而有點困惑。試著凝聚神識,專心的打開「心眼」,內觀這個極小的玉簡。

原本他並不抱著任何希望,但是這玉簡卻和他從小把玩、學習的道簡有相類似的地方…

猛然一沈,他大大的喘了幾口氣,發現他「進入」了玉簡的領域。

很難說明那種奇妙的感覺…宛如夢中般,看著交纏在無盡空間裡的精美文字。這種感受並不稀奇,在他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他們這一脈相傳的道簡,就由長輩教授給他了,連他的哥哥都沒有學會。

無須閱讀,也可以理解這繁複文字的流向和感應。他曾經狂渴的汲取這些古老的知識…直到他厭倦為止。因為這門學問太講究天賦和緣份,所以認真留下來的典籍反而不多,在他看起來,真有點微末巧技的意味。

但是神明留下來的玉簡…龐大繁複的精細程度,讓他家傳的道簡像是小孩子的玩具,雖然一個字也看不懂,但是那像是閃著蝴蝶軟翅銀翼的文字,在每一次注視中都發出渺遠的歌聲。

蜿蜒著、纏綿著,交織成無限螺旋般的編結,發出優美而哀傷的氣息。

如果看得懂該多好?司徒楨有點傷心。不知道誰可以教他這優美的文字?花上一生也在所不惜。

即使不懂,他還是追著翩翩的文字,直到一道黝黑而盤據著黑暗螺旋的寬闊大門。然後就過不去了。

他試圖觸摸那個大門,卻像是被強大的電流無情的貫穿,他連靈魂都隨之冒煙痲痹,然後被強行丟出了玉簡的領域。

他醒來的時候,四肢還不斷抽搐,毛髮捲曲,張嘴想說話,淡淡的冒出一蓬煙。

「…你是怎麼活到今天的?!吭!」君心怒氣沖沖的將溼漉漉的毛巾摔在他臉上,「你那該死的好奇心沒宰了你?看到什麼都伸手去摸嗎?你是白癡?還是大腦根本就沒有發育過?!」

司徒楨縮了縮脖子,「…你怎麼跟我媽講的話一模一樣。」

君心氣得發怔,「令嚴大人應該在你出生的時候,就把你扔到馬桶沖掉!」

「咦?我媽也這麼說欸。」司徒楨覺得有點悲傷。

想盡辦法保住司徒楨小命的殷曼和楊瑾,無力的頹下肩膀。 修煉的人類或眾生都對危險有異樣的敏感度。任何正常的眾生,都不會試圖去碰玉簡內的禁制,就像不會徒手去捕捉火焰。

但他們就是遇到這樣一個好奇到極點的天才。

司徒楨勉強坐了起來,發現玉簡還緊緊的握在手中。他就算靈魂受到莫大的衝擊,還是死死的攢住,誰也拿不走。

「這個玉簡…可不可以借我?」他發抖了,卻不是因為害怕,而是興奮和痲痹的後遺症。

「不行!」在場的三個人異口同聲的否決了。

「欸?難道你們不想知道禁制後面是什麼?」司徒楨叫起來,「雖然跟我家傳的路數不同,但這是道家的禁制啊。」

什麼?楊瑾和君心一怔。是什麼樣的人,可以在神器裡加諸人類道家的禁制?這太不可思議了。只有殷曼默默的垂下眼。

果然。她想著。一開始她就有所懷疑,但因為太匪夷所思,她對現在的自己沒有把握。

「就算很想知道,也不能把這玩意兒交給你。」君心沈痛的指過來,「不要三天你就會玩掉自己的小命!」

司徒楨苦苦哀求,君心就是不肯答應。實在沒辦法,司徒楨發狠使了最後的大絕招,「我保證我可以破解這最後的禁制,毫髮無傷的把答案帶到你們面前!哎唷,同學,你看不出來嗎?我是個強運的人。能夠好端端的活到今天,就證明我強運到閻王也不要我呀…」

…這倒是很難反駁。

「如果你們不借我,讓我不告而取,反而讓我成了小偷!這不是你們逼良為…為…為那個、那個逼良為偷嗎?像我這樣人品高潔、指日飛升得道的修行人是多麼無奈而倒楣的命運?讓一個有為青年墮落到這種地步,你們忍心嗎?就算不是人也不忍心啊…」司徒楨滔滔不絕起來,連楊瑾都有點吃不消。

司徒楨不但是修道有耐心、有毅力,對該死的好奇心也是如此。他並沒有偷走玉簡,而是用這種疲勞轟炸的方式炸遍家裡所有的人,連二樓倒楣的鬼屋主都沒有例外。

原本沈默得幾乎讓人感不到存在的幽靈非常憂鬱的現身了。從來不開口的她,無奈的發出軟弱的聲音,「…我可以祟殺他嗎?」

已經有黑眼圈的楊瑾垂下肩膀,「…我也希望說可以。」他覺得自己快要神經衰弱了。

幽靈望著還在滔滔不絕的、已經完全不怕她的司徒楨,疲倦的遮住臉。「若論道術的禁制,你或許可以去請教茅山派第十一代掌門。論符咒禁制,茅山派專精太多了,或許他可以幫你。」

好不容易閉上嘴的司徒楨,狐疑的看了看她,「十一代掌門?他都不知道輪迴幾世了…」

「並沒有。」幽靈嘆了口氣,「他跟我一樣,都是死人。你若需要,我可以幫你寫介紹信…」只要別再吵就好,這種吵法,連死人都想再死一次。

楊瑾微微一驚。他沒有去問過屋主的來歷,只覺得她不太尋常。「這件事情不該牽連到舒祈。」

幽靈深深的看了楊瑾一眼,「嗯…你是前任死亡天使,你也知道茅山掌門在管理者那兒落腳。沒辦法,我只能想辦法打發他出門,難道你要看我祟殺他?」

她知道我是誰,卻這樣淡然的囂張。楊瑾默默的看了她一會兒,卻發現他不了解這個總是沈默的幽靈。

這幽靈厭倦的抬抬眼皮,對著司徒楨,「你若要去,就帶走那隻快死的三屍神。隨便你要殺要埋,總之,別死在我屋裡。我不喜歡這種妖神的臭味兒。」輕嘆了口氣,她緩緩的消失在二樓的樓梯口。

這是她給的線索麼?楊瑾忖度了一會兒,要君心把封著三屍神的符咒拿出來,現出了奄奄一息的白姑。

三屍神:道教稱在人體內作崇的神。據《太上三屍中經》說:「上屍名彭倨,在人頭中;中屍名彭質,在人腹中;下屍名彭矯,在人足中。」這是很粗略的講法,而這上中下三屍神還有許多俗名,像是中屍神「白姑」,就是俗名中的一種。

其實,三屍神又稱三屍蟲,屬妖族,卻接受天界的招安,搖身一變,成了天界負責監控人間的情治單位。他們擁有蟲類妖族的特性,繁衍甚多,雖然接受天界的封號和管理,但本質上,還是吸食人氣的妖族。

但這群妖神,對天界忠心耿耿,會被派來守頹圮的天柱並不意外。但忽略了他們的本性,封印在符咒隔絕多天,白姑連皮膚都皺縮了,軟軟的癱在符咒的禁制中,幾乎要打回原形。

司徒楨搔了搔頭。他雖然以斬妖除魔為己任,但本質上是個善良的人。他手下殺得妖魔都背了不少人命,手段雖然慘酷,他倒是很忠實的實行「罪有應得」這個成語。

但這個皺巴巴的小妖怪雖說附了他的身,害了他一半的壽命,卻沒見到他的其他劣跡。要這樣一掌揉死這小妖怪,對他來說難度滿大的。

屋主要他帶走這個小東西,是不是要他養著?這個連鬼使都不養的正直少年傷腦筋起來。

東張西望了一會兒,他隨便的翻了一個楊瑾買回來當擺飾,大約手掌大小的竹籠子,把白姑倒進籠子裡,貼了張自己寫的符咒。

「…三屍蟲吃什麼啊?」他煩惱起來,「桑葉?」

軟綿綿的白姑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你這無禮的傢伙…把我當成馬頭娘?!我可是、可是天上的神明!你…你…」

隔著籠子,白姑和司徒楨拌起嘴來,頗有旗鼓相當的聒噪度。

…難怪白姑會選司徒楨當附身對象。所謂物以類聚,也不過如此。

「他吃人的精氣。」楊瑾疲倦的阻止他們發出的驚人噪音。「三屍蟲以人氣維生。」

「這簡單。」司徒楨鹵鹵莽莽的的精氣死灌在白姑身上。他被天之怒焠鍊過,已經遠遠超越人間許多修行人,白姑被拘了幾日,已經虛弱殆死,他這樣沒頭沒腦的一灌,只見白姑像是吹漲的氣球,連臉孔的皺紋都平了,差點被精氣活活脹死。

「…快停手。」君心實在看不下去,「你是要救她,還是要害她?」

「我只給了一點點。你看她這麼瘦…」司徒楨分辯著。

「拜託你停手吧,不然等等她爆炸了,肉屑很難清欸!」君心的青筋都浮了起來。

白姑已經脹得連罵聲都微弱了。她自從成神以來,沒遇過這麼侮辱的待遇。

「玉簡你帶著,白姑你也帶走吧。」楊瑾淡淡的說,「許多關節,說不定白姑知道,畢竟她是天界的妖神。至於管理者…我幫你寫封信。盡量和我們保持連絡,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叔叔!」殷曼叫了起來。

「讓他們去管理者那兒受庇護,比留在這兒好。」楊瑾仔細想了想,「不周之書失落,天界不可能不追究的。但為什麼延遲到現在還不追究…我覺得不太對勁。不過,早晚會來吧。我要保住你們兩個,大約得費盡全力。讓司徒楨去都城,我也減輕點壓力。」

當然,這是表面的理由。實際上的理由是…他已經完全受不了這個聒噪的人類,和復原後可能更為聒噪的白姑。

動用了一點關係,他隱密的將司徒楨和白姑送到都城去。如果可以,他也想把君心和小曼送去,但礙於天帝的諭令,他們只能留在這裡。

不知道為什麼,楊瑾像是聞到暴風雨即將來臨的危險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