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異奇談抄 歿日之章 第一章(上)

第一章 始歌

監禁的歲月漫長,他無事可做,也不想做任何事。

曾經,曾經血腥可以撫平他內心的狂暴與陰闇。但殺了顏之後,血腥的劑量越來越重,而效力越來越輕。


他很早就察覺內心的陰闇,那就像是一抹烏雲在心的角落。在他還是賢明的皇太子時,他還可以壓抑,只視為一種不該有的陰暗面,如人類般。

只是這陰暗不斷擴大,加深。他偶爾會突然暴怒,會想摧毀些什麼。但他用極大的意志力壓抑著,在那時候,他還深信他是天之驕子,是父皇母后深愛的唯一皇子,是未來的天帝,將要保護整個世界。

他的世界完美和諧,不能讓突來的暴怒和扭曲毀滅。

尤其是後來他愛上了自己的仙官,一個成仙不久的女郎,據說她幼年修真,成仙後依舊保留著少女般的天真。

她俗家姓朱,名為顏。一般仙官不稱俗家姓,但嚳喜歡喊她朱顏。因為她真的擁有櫻緋的雙頰和嬌澀的容顏。

人如其名。

自從朱顏成了他的隨身仙官,他偶發的暴怒克制的更深、更好。因為朱顏強忍在眼眶的淚,會讓他非常不捨。

曾經是那樣純粹的愛戀,曾經。曾經為了她,什麼都可以忍,什麼都可以壓抑。為了看見她的笑容,他更努力成為一個人人稱道的皇太子,讓自己更溫和,更好。

或許也是為了讓她能夠點頭答應,放心嫁給他。但他向朱顏求婚時,她的臉孔卻整個慘白。

「妳不願意?」他非常失望。

「…奴婢配不上。」她跪著,戰戰兢兢。

「但我愛妳。」濃重的失望幾乎引發狂怒,但眼前跪著是他最愛的人。煩躁的揮揮手,他絕對不想傷害朱顏,「妳先退下吧。」

「殿下,我…」她想解釋,但只更刺傷嚳。

「別說了…」他幾乎壓抑不住陰闇,「退下!」

等朱顏離開,他幾乎毀了整個寢宮。看著斷垣殘壁,他緊緊握著自己的右手,直到指尖陷入手掌,一滴滴的滴下鮮豔的血。

濃重的血腥味蔓延,原本狂亂的陰闇,稍稍緩解。雖然是自己的血,但也可以讓他平復些。

太暴躁了。他有些懊悔。這樣的大肆破壞往往會引起父皇和母后異樣的不安。但他需要一個發洩的出口,才不會做出更可怕的事情。

隱隱的,他感到一種深刻的恐懼。一種將會墮落到邪惡的恐懼。他常常覺得自己即將分裂成兩瓣,屬於陰闇的那一面越來越強,越來越要取代他的存在。

這是我不夠強的緣故。他默默的提醒自己。父皇說過,即使是天人,依舊有著「惡」的一面,必須靠修行和品德消滅天性中的「惡」。

他不能讓「惡」吞噬,即使朱顏不愛他。

但這殘忍的事實卻像是在他心臟刺穿了個大洞,痛苦的難以壓抑。朱顏當了他兩百年的仙官,初見面就奪走了他的心。

兩百年。相較於無窮壽算的他,可能只是一瞬間。但這短暫的光陰卻是他僅知的甜美。是他讓層層責任和束縛中僅有的舒緩,她的一顰一笑對他來說都是那麼重要。

他甚至開始後悔自己的孟浪。不說就好了…不要告訴朱顏,別讓朱顏知道,他們還可以相處下去,他還可以默默的戀著她。

朱顏的驚慌,褪成慘白的神情,比什麼都讓他痛苦。不要怕我,朱顏。不要用那種看著怪物的眼神看我。我不會傷害妳,即使妳不愛我。

這個年輕的皇太子哭泣不已。自幼被嚴格教養,一直賢名在外,被稱為神武天孫的他,第一次哭得像個孩子。

就這樣站在被毀滅的寢宮廢墟中,不斷的哭泣著。

強大而堅固的結界因他的天賦而包圍著整個廢墟,所以,誰也聽不到他的哭聲,當然也不能知道他的心傷。

***

第二天,他平靜的讓繕府來修復寢宮,只淡淡的說練習新法術失誤。父皇和母后都來關切過,他也是用相同的理由敷衍過去。

朱顏懼怕的望他一眼,緊張的跟在他身後。但嚳卻若無其事,像是昨天所言不過是句玩笑話…

表面上。

他極力表現出平常的樣子,只求朱顏不要畏懼。他不在乎維持現在的關係,只要朱顏不怕他就可以了。

但朱顏卻輕輕的將手放在他的手臂,「…嚳,我願意嫁給你。」

這個時候,嚳覺得他得到了全世界,他也才知道,他對朱顏的愛,遠遠超過自己的想像。

輕吻著她冰涼的手指,他覺得,此生已經別無所求。

皇儲意欲迎娶仙官,天帝和王母默不作聲,眾臣大為反對,皆言不可。

當中尤以伏羲族長反對得最為激烈。伏羲一族原為后族,雙華帝堅辭伏羲公主為妃嬪已經讓伏羲族感到大失顏面了,但西王母廣義來說也是他們族女,又是前天帝公主,身分高貴,尚可無言,現任皇儲卻要娶個身分低微的人類仙官當皇妃?是可忍孰不可忍?!

庭臣輪番上陣,力陳其非,其實都因私心。雙華帝雖然睿智賢達,但似有隱疾,常常臥病。而皇儲年紀輕輕卻頗有賢名,英明神武,母親又是皇室公主,家世人品都達極貴,雖說皇妃未必是未來天后,到底更多幾分勝算。幾大豪門貴族早就使出渾身解數,哪容一個小小邪媚人官橫奪?

最後伏羲族長勸道,「若天孫珍愛顏仙官,封為側室,也就是了。想來顏仙官頗識大體,不至於爭這名份小事。然天孫正室須母儀三界,非名媛千金不可…」

「除了朱顏,我誰也不要。」帝嚳堅決的說,「娶了朱顏我就不會納側室,她就是我的正皇妃,唯一的妻。」

「諸位愛卿的關心,本宮心領了。」西王母開口,「皇儲的終身大事,也不是吵一吵就可以吵出結果。待本宮與陛下商議過後,再做定奪。」

諸臣看公主開口,心也安了下來,沒想到才回家不久,就聽聞天孫納妃的「喜訊」,納得正是帝嚳的隨身仙官朱顏。

這簡直跌破所有人的眼鏡,接連熱鬧很多年。後宮之爭人盡皆知,雙華帝的天后嫘祖娘娘原是個養蠶的女官,身分卑微,卻得天帝厚愛,直到死後依舊情深意重,從來不正眼看王母娘娘。

原以為基於這層心結,西王母絕對不會准皇儲去娶個身分卑微的仙官,哪知道她會這樣雷霆閃電的辦了這樁婚事。

連她的貼身侍女雙成都納悶,接過旨意時,躊躇了片刻。

「妳是不是想問為什麼?」西王母冷冷的說。

她跪了下來,「奴婢不敢多言,但是,伏羲一族必有怨言…」

「有什麼好怨的?」她鳳眼一瞪,「我母后是伏羲公主,我現在貴為天妃。佔了幾萬年的榮華富貴,還有哪點不知足?若不是那老貨還知點分寸,沒作啥威福,妳瞧我容不容得下這外戚?這些豪門貴族哪個不是厲害角色?誰不想拿我下馬?真讓他們的女兒進了宮,眼底會有我這婆婆?想得美!」

拿下沈重鳳冠,靜默片刻,她輕嘆一口氣。「嚳那點心思,我還看不透?就是覺得孩兒年紀小,愛些花花草草也應該。但妳瞧他那正經模樣,真是又愛又氣。我早擔心過他的婚事,也提過讓妳當他的屋裡人…」

「…娘娘!」雙成又羞又怕,眼淚奪眶而出,「娘娘可別不要奴婢…」

「妳哭什麼?」王母瞪她,語氣卻緩和些,「當我兒媳婦就是不要妳麼?想來妳也不會跟我要什麼名分。若能這樣我倒省心,那孩子卻拗著要我把妳外嫁明媒正娶,別耽誤妳。」

又嘆了口氣,哀傷的,「這孩子就是太心慈。若是朱顏,倒也罷了。我還擔心他看上哪家嬌慣無恥的世家小姐,那才是難處理。朱顏呢,將就過得去了。」

雙成低頭了片刻,「…朱顏是不錯,八面玲瓏的,雖說欠點身家,但好相處。不過…」為難了一會兒,「據說她和南天門的陸浩仙官感情頗好…」

王母沈下臉,「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何況只是要她嫁又不是要她死。朱顏是個明白人,她說過這是沒有的事情。但總不能讓人這樣傳,對皇室名譽有損不是?」

「…陸浩仙官無過。」雙成眼中掠過一絲不忍。

「我說過要殺他麼?」王母眼神轉冷,「年年守著南天門也沒出息,男兒還是外出立點戰功的好…我讓他去軍裡報到了。誰小時候不這樣過?略微好些就誤以為是非卿不娶了。分開一段時間就冷靜下來,覺得自己往日真是蠢。這對他們都好。」

「娘娘說得是。」雙成低頭行宮禮,捧了懿旨去了皇儲府。朱顏看著她欲言又止,她也有些不忍。

當時的雙成心還很柔軟。她雖是青鳥子嗣,但還在卵中就被預言不祥而遭棄,是王母將她撿回來孵化撫養的,和帝嚳一起同吃同睡,長到這麼大。對她而言,王母和嚳就是她的一切,但她還年少,還有著溫柔慈軟的心腸。

朱顏和陸浩,這兩個人情投意合已久,他們這些宮人都知道。這對小情侶還等著天帝身體好些要請求他老人家成全,哪知道會遭此晴天霹靂。

想來嚳是不知道的。他成天只知讀書理事,也不和宮人多囉唆一言半語。既然王母都主意了,事情都到這地步,恐怕也沒得轉圜了。

但仗著她是王母侍女,說句話總是有的。

她刻意繞到軍營,懇求長官多照顧陸浩一些。雖說和魔族戰爭已歇,但零星爭鬥還是有的。刀槍無眼,誰知道陸浩能不能平安回天呢?多關切一點總是好的。

長官滿口答應。也因為她的慈心,果然在殘酷的戰爭中,讓陸浩不至於戰死。但卻為未來投下一個決定性的變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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