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子 之一(十三)

說破了也不值什麼。陳家夫人秦氏嫁入陳家的時候,是孫媳婦,上面兩個婆婆,陳家長房只有陳老爺章之一個兒子,幾個弟弟都是庶出,嫡子嫡孫,她還沒入門就已經兩個通房丫環,入門沒多久婆婆就作主娶了一個二房妾室。

雖然知道這是婆婆和太婆婆的主意,這些妾侍跟自己差不多都是擺設,安歇也盡量在秦氏的屋裡。但妾侍們頂多就在她面前立規矩,她卻必須侍奉兩代婆婆,一力操持上下兩百多口的家務,使心勞力,為了「賢慧」這個大義,還得背著心勸丈夫去別的妾侍那兒安歇…

她本來就是多心眼好強的人,有氣就忍在心底。



但這樣勞心勞力,弄得小產數次,才讓偶沾雨露的二房佔了先,先生了男兒,之後通房的大丫頭也同樣一舉得男。隔了兩年,她終於生下盼望已久的孩子,卻才滿周歲,又因為天花夭折了,後來生個女兒,出生沒多久就沒了。成親十幾年,才得了文從一子。

旁人覺得她跋扈使氣,卻不知道她是心底發虛,撐出來的場面。

丈夫雖說面上淡淡的,卻非常尊重這個正室,若不是她開口催促,也不會去別處歇息。她也不是不知道,丈夫這樣是為了讓她處境好些,省得兩個婆婆為難。

但偶爾沾身,別人就有孕得子,她經年累月的相處,卻子息艱難,婆婆和太婆婆早有微言,不是丈夫維護,她還不知道要捱多少話。

她不是不知道丈夫的心意,只是覺得更為難堪,妾侍又捧高摔低,她更惱羞成怒。幾次語帶鋒芒,就跟丈夫冷了心。後來丈夫外任為官,常常數年未曾得見,越發疏遠了。

會這樣緊緊抓著兒子不肯放手,也是她眼前真的什麼也沒有。

她去見喜巧,方纔十五的女孩兒,卻對她嘆了口氣。「三子三女,有緣者惟一。真難為太太了。」

秦氏宛如五雷轟頂,眼淚立刻奪眶而出。這事情隱密,有的她還瞞下來。她除了文從外和早夭的一子一女,小產了三次。有的還已經有形體了,更讓她心痛如絞。

「您心底是要柔弱的,只是不得不剛強。」喜巧又說,「您這擔子也該歇歇了。三年後夫家歸來,您也跟著去吧。」

「奈何府中無人侍奉婆婆,請姑娘教我。」她啜泣起來。

「嫡子庶子,無非太太的子嗣。」喜巧淡淡的笑,「長夫人賢,三夫人慧。三年時光,不足以托付家計?老爺外任飄零,無人照料,讓老太太懸心,這反而說不上孝順了。」

若秦氏靜下心來,也不能讓喜巧哄了去。偏偏一句話就點到她的心病,不禁讓她既驚且畏。只是她不知道圍著主子生活的丫頭婆子沒事幹,最喜歡八卦主子的點點滴滴,又常忘了自己講過什麼。偏生喜巧不愛說話,卻總是豎著耳朵聽,整理歸納後,裝神弄鬼的嚇唬住了秦氏,加上身為女人的敏感和十幾年言情小說的薰陶,讓這個精明厲害的陳家夫人錯認為「有來頭」的「高人」。

再加上她一身孝服(其實是覺得穿什麼也沒差),佛堂香煙裊裊,手持佛珠,稚氣的臉孔卻一臉慈悲(她對著鏡子可練習久了),雖然面目只算清秀甚至有些平淡,卻也能讓禮佛的陳夫人大生敬畏。

所以才讓陳夫人感激的上了香油錢,灑淚而歸。也讓執行A計畫的文從,少了若干阻力。

這位文從爺,沒有對著娘親祖母跳腳,而是一臉平靜的請求接管園子。

這個園子佔地百畝,頗富中國傳統的園林風光。當初會蓋這個園子,實在是陳家曾被笑過是「瓦窯」,子息不繁,小姐卻多得很。尤其是陳家二太爺風流倜儻,一妻十二妾風光一時,到死沒半個兒子,卻有十個小姐。

這個陳家二太爺考到舉人就無意功名,將祖上留下來的庭園整整修修,遂有今日的規模,陳家女兒十歲別居以後,幾乎都到園子住,直到出嫁才離園。

到文從入住時,陳家的女兒都出嫁了,未出嫁的不是還小,就是很遠的親戚。不然也不會把他安置在這裡。

這庭園別出匠心,喜巧去逛過幾次,很是讚賞。她還以為紅樓夢是文人誇飾,哪知道這稱為「留園」的園子跟大觀園也離不了很遠。書齋緊臨留園,卻有一牆之隔,隔牆就是文從住的留松院。

六爺突然翻出新花樣,說要接管留園,老太太本來不願意,陳家夫人卻反過來說情。她的說法是文從在園子悶得慌,讓他管點事情當消遣也好,心定了,也比較不會生事。

事實上是陳家夫人和喜巧談過,喜巧勸她「柔弱勝剛強」,大處管緊了,小處就要鬆泛些。陳夫人早被她一番鬼話打敗,心悅誠服,也就依了兒子的任性。

等拿到留園的帳本和鑰匙,文從看著,發出幾聲苦笑。等喜巧遞了一個印囊過來,他更篤定了。

「…閨臣先生,妳是閣相幕僚才是。妳為何不是男子?妳若是男子,有了先生,我也不至於落到這種下場…」

「你說得好笑。」喜巧淡淡的,「我是男子,就能跟你相識?再說,我這文也不通,武也不通,就人情事故了解些罷了,對你有什麼用?現下有用,是因為我讀過幾本破書,上過幾年班,不困於禮教自斃罷了。不說這些,你能體會我的意思麼?」

文從抓著鑰匙扔入印囊,指了指留園,「妳都想方設法把這小『州縣』弄到我手底了,當然是要琢磨透了,將來好真的把官印放進這個印囊。如果連這點苦心都矇懂,我不如找塊豆腐一頭撞死,省得讓先生親自處置我這個孽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