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長長的緩坡路,岔入羊腸小道,曲折蜿蜒,草木瘋長,歧路無數。
最後突然眼前為之一闊,只見一狹谷山泉濺濺,匯集成流,兩岸蓊鬱,卻都是高大挺拔、整齊的樹木。
姿態嫻雅端整,所謂有木其華。
「紫薇?」陳十七終於從迷茫思索的狀態清醒過來,不禁驚呼,「不是讓恭肅鄭太后左遷到陪都了?」
「當時的陪都是華州。」陳祭月面無表情的說,「紫薇沒辦法在那邊過冬…其實沒幾棵抵達華州,全滅了。被威皇帝親封的鄭后,殲滅了。」
他望著陳十七氣喘微微、慘白的面容,突然很想讓她多了解自己一些,讓她明白,他是什麼樣的人,俠墨是個什麼樣的墨門。
很想告訴她。
「只餘一棵幼苗,躲過鄭后的毒手。北陳俠墨將那棵移植到這裡,巧佈迷途,才舉族遁退。」陳祭月的聲音慢慢悲痛,低沈。
陳十七怔了怔。她知道這個傳說,聽過族老提過。畢竟發生在高祖父那代的事情,族中老人有些還記得,甚至有些年極幼時隨父兄親臨。
慕容沖在華州始逐鹿,最後吸引南北陳目光的,卻是他身邊的凰王。
「…我聽說過。」陳十七有些惘然的說,「我初上京的時候,還磨著父兄帶我來找…凰王親植的紫薇。」
正意圖南擊東晉,順道定都於京。親自領軍入京的凰王,在市郊帶文武百官親植紫薇。發出豪語,「來年領卿等從容游賞京之夏櫻,享天下太平之樂。」
但凰王,親自擊敗了東晉,卻再也沒有賞過紫薇花開,她承諾過的「京之夏櫻」。
她棄京而去時,是隆冬。
暮春之風微暖,紫薇嘩然,光影從葉隙而落,草地斑駁。
他們並肩站在一起,看著還沒有開花的紫薇。北陳的郎君和南陳的娘子。閉上眼睛似乎還能將從族老口中聽到的故事還原:
意氣風發的凰王,領著南陳的文官和北陳的武將。簇擁著那個不肯承認自己是墨門子弟,卻懷有相同熱情和同情,唯一能明白墨門子弟抱負和憧憬的,那個凰之王,親手隨她一起植紫薇。
那個吟詠著,「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的凰王。
南陳文官的低語,北陳武將的朗笑。一切都充滿希望。被打壓催折了整個兩漢,魏晉南北朝的戰亂中屢遭傾覆、分裂的南北陳,在能夠理解墨家的凰王旗幟下,握手言和,望向那個幾乎觸手可及的,天下太平的未來。
墨家即使不能成為顯學,也能理直氣壯行於天下的,美麗新未來。
似乎都能看到,簇擁著凰王的南北陳子弟,一起游賞京之夏櫻,百姓安樂的美好。
差點就能看到了。
「南陳如何,我不知曉。」陳祭月悵然的說,「鄭后勢大,連親植的紫薇都不能容,怎麼能容其他凰王所培植的勢力或學說?但不是為了這個,而是…北陳俠墨幾乎不能承受失去凰王的失望和憤怒。」
好不容易彌補的裂痕,破壞起來多麼輕易。北陳俠墨是這樣憤怒,憤怒的失望。沒有凰王就等於什麼都沒有,再也不能施展所有的抱負。可是扶持鄭后,南陳那批文官並沒有阻止,甚至代為隱瞞,為威皇帝當說客。
以為亂世終於可以終止。以為墨者不必再如溝鼠般不見天日。長久的希望破滅時,北陳真的很難冷靜下來。
他們把怒氣發作在南陳身上,輕而易舉的又再次分裂。怒火中燒的北陳拋棄了根基不穩、初立的大燕皇室,棄朝廷武職、舉族遷離華州。
「我們南陳的祖輩…也很後悔。」陳十七喃喃著。就是深刻的後悔,所以才留下來不計榮辱的扶持剛誕生的大燕,小心翼翼。這是曾經最理解墨門、給過他們知遇之恩的,那個凰王的最後遺澤。
「被凰王拋棄了,卻無法恨她。只是消逝的璀璨希望,總是令人非常惆悵。」陳十七語氣軟弱的細訴。
林蔭森森,陳祭月眼神溫和的看著陳十七。「北陳祖輩性情暴烈…但為什麼只是遷族沒有手刃威皇帝,妳知道為什麼嗎?」
那時應該有很多機會才對。陳十七望著陳祭月。
「當時,北陳祖輩曾是凰王直屬三路兵馬之一。」陳祭月淡淡的說,「她理解墨家子弟…真是異常的理解。她離京前送來的信,還在北陳家的祠堂恭奉著。她央求我們…顧念天下百姓,勿妄起刀兵,『謹記兼愛、非攻…節葬,莫失墨家風骨。』」
他背了一小段的「凰王遺書」。「所以北陳祖輩才罷手了。但真正讓祖輩沈澱的…是因為先皇並不是威皇帝的鄭后所出。而是凰王的族妹,傅嬪所親出。」陳祭月有些諷刺的笑,「只是傅嬪產後即死,鄭后只有兩女無子,所以假作自己親生子,威皇帝也默認了。」
…原來如此!她一直覺得奇怪,為什麼先皇高祖皇帝能扛住朝臣的壓力,堅持將「傅氏」陪祀太祖皇帝,反而恭肅鄭皇太后獨祀一殿。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讓凰王消失於正史之上。
傅氏,既是凰王,亦是傅嬪。傅家兩個女兒折戟於大燕後宮中。一個開國,一個繼嗣。
「后族鄭國公家,開國和繼任兩代,都手握大權,直到現在這一代才式微。前兩代鄭國公都強力打壓凰王和傅嬪的事蹟外洩。威皇帝和高祖…」
陳祭月冷笑,「都是和稀泥之輩。能含糊過,就不為這些小節所限了。當時還有北陳在宮部曲女官,傅嬪死後,內外傳遞消息,暗護高祖…但實在沒法忍耐這不爭氣的貨,看他登基就離宮了。」
安靜了一會兒,「現任皇帝卻很不客氣,得知了身世,一路追尋北陳家聚居處。我爹和一群部曲兄弟還年少,跟陽帝真是不打不相識。本來不想理他,但是…凰王的族妹,傅嬪娘娘,還是出自同源。
「狠不下心來斷絕凰王的心血…沒有凰王絕對就沒有大燕。當時真是風雨飄搖,內憂外患。我爹年尚輕就新任鉅子,和諸部曲商議,最後才決定出山略助…誰知道又被慕容皇家坑了。氣得我爹現在想到就痛罵皇帝…」
陳祭月浮出一絲無奈的笑,「這就是,我們一直沒跟南陳開口的祕密。覺得,很丟人。」
陳十七眼神柔軟的抬頭看他,傘早就收起來了,「很佩服,一點都不丟人。我也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一個人。說夢話都不會吐露。」
深琥珀的眼睛,也很好看。
離開的時候,陳祭月伸胳臂給陳十七,她遲疑了好一會兒,才搭上借力。這麼遠的路,她的確累了。
一定是因為累,所以一路都不想講話。陳十七默默的想。
其實她還想了很多、很多。只是無數念頭從心海而出,一晃而過,條理都很清晰,只是不太組織得起來。
回到別院,她說,「累了。」陳祭月就停下腳步,目送她進去。
但她走出三五步,突然停住,回頭看陳祭月,沒頭沒腦的說,「破軍。果然是,的確是,破軍。」
…哈?
可陳十七沒有解釋,只是微微欠身為禮,就扶著鐵環的胳臂進去了。
陳祭月呆呆的站在門口,回神過來叫住吳應,「我記得你們這批,你天文最清楚。」
吳應心中暗暗叫苦,還是畢恭畢敬的將破軍星的所有涵意講了一通,足足花了半個時辰。
「這樣,原來如此。」陳祭月有些遲滯的點點頭,鳳眼不威自厲的瞥了吳應一點,「不該說的話,就吞進肚子裡,知道?」
吳應全身的汗毛都站直了。你怎麼知道的?!你怎麼知道我在打算送信給鉅子?
「想下南洋看看嗎?」陳祭月淡淡一笑,威儀更盛,「全部十六人。」
吳應和一干部曲都快哭了。他們都是北方人,個個暈船暈到翻掉。
這比滅口沒好到哪去啊少主!
淚眼望著少主大人施施然馳馬而去,眾部曲只想抱頭痛哭。
「等等。」吳應突然反應過來,「少主和十七娘子這算…談了沒談?」
是啊,這是表白了沒有?說有吧,話題繞到千山萬里去,一路談最多的是凰王娘娘。說沒有吧,這氣氛真的很、很讓人害羞啊。
眾部曲更糾結了。判決未明、徒刑未明,連要告狀的話語…都不知道怎麼下筆。
要不要這麼不痛快啊少主!難怪在京部曲都被逼得神叨了。
突然好想回家…回青州老家。我想回家啊娘!京城真不是善地…
吳應抬頭望月長歎,其他部曲也應和著短吁。每個人都惶惶不可終日。
—懶得解釋少主誤解的「破軍」。http://www.ai5429.com/c/402.htm
請自己點查,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