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過後,陳十七病了一場,雖然十來天就痊癒,但前三天竟然非常兇險,以至於每五日晴雨無阻的群醫辯證破天荒的停了下來,足足停了一個月。
不說金鉤鐵環嚇壞了,其餘部曲非常憂心,陳祭月的臉就沒放晴過,一整個天寒地凍。
大夫們流水價的來,最摸不著頭緒的就是他們。照脈象看,就算沒出師的小徒弟也看得出來,不過是夏季風寒,春夏交會天氣不穩,大抵是貪涼導致的小傷風。只要開一劑避穢化瘟的方子就好了…照理不會昏迷不醒。
一直呈現昏睡狀態的陳十七模模糊糊聽到幾句,自己也納悶,診斷無誤,就是個夏季風寒…為什麼會眼皮像是被膠黏住了,身體沈重無力,不斷昏睡或淺眠?
其實是叫得醒的,醒來也知道吃喝拉撒,一切安好。但是閒坐都會打盹,最後還是被架回床上繼續睡。
就在第三天,她從昏睡暫時清醒,然後陷入淺眠的瞌睡時,聽到熟悉的足音,在她床側停下。
是少主大人。
「陳十七。」他輕輕的喚,「不過是個夏季風寒,別睡了。」安靜了一下子,他又開口,「夏季風寒,除了貪涼以外,也可能是動了七情導致傷肝氣。我了解,不,天,我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語無倫次了半天,陳祭月煩躁,「總之,我還沒想好。也、也不是逼妳馬上想好。妳不是最愛說,『我們要,慢慢來』嗎?就慢慢來,我、我們時間很多…姥姥的!誰聽得懂啊這…」
他鬱悶的離開了,眼睛睜不開的陳十七卻微微的彎了一抹笑容。
我聽懂了。少主大人。
金鉤送走了寒氣逼人的少主,嘆著氣和抱了一疊衣服過來的鐵環會合,進了陳十七的閨房,卻把她們倆嚇得跳起來,鐵環懷裡的衣服撒了一地。
陳十七睜開了眼睛,沁著一抹溫和柔軟的笑。病這一場,她春天養起來的一點肉又迅速消耗掉,憔悴得病弱不堪,眼眶紅紅的,眼睛卻異常乾淨、明亮。
想是被春雨洗漱過的傍晚晴空,神祕、一閃而過的琥珀紅。
「十七娘子?」金鉤揪緊了心,她突然很難過很害怕,重病到這地步的十七娘子會不會是…不行了?
好像沒辦法想像再也見不到十七娘子,略想一下就疼,很疼。
「我想坐起來。」陳十七的嗓音很沙啞,卻有種軟軟的蜜意,「不要怕,」她笑起來,夾了兩聲咳嗽,「我不是迴光返照。」
真正害怕的人,可能是我。陳十七自嘲。害怕到病遁、睡遁,不想面對現實。
這樣心思軟弱不堪的我。
金鉤鐵環一擁而上的扶起倒水,噓寒問暖,語氣都很激動、感激。
這麼可愛的俠墨子弟。這麼可愛的…少主大人。
是,我們不急。沒什麼好急的。我們要,慢慢來。
我們有很多時間。務必要,仇者痛而親者快。事有輕重緩急,我們要,慢慢來。
她倒下後第五天,外人還不知道她已經退燒清醒,流言把她的病情越傳越重,已經傳到快停席了。
陳十七剛接過一碗白米湯,慢慢的喝時,鐵環一臉古怪的進來。
在她臉上一轉,陳十七露出詫異的神情,「早上才掛櫻色帶,懷章兄現在就來了?」
鐵環只覺腿軟,踉蹌了一下。娘!十七娘子好可怕啊嗚嗚…為什麼我會一直想服侍她呢?難道十七娘子真的是九尾狐嗎是嗎是嗎?!
「呃…我不是要嚇妳。」陳十七訕訕的,轉頭跟已然麻木的金鉤說,「將懷章兄請進來吧。」
其實這真沒什麼難懂的。了解鐵環的個性,就知道她向來神經挺粗的,不太會喳喳呼呼。這種粗神經加上墨家子弟的傲氣,真的不把權貴放在眼底,誰來都一樣,還敢跟安親王妃談笑,把安親王世子抱起來玩飛飛,嗆宮梅縣主沒商量。
能把她鎮住,還兼嚇到的,也只有太子殿下慕容懷章。
懷章進門,眼睛在陳十七臉上轉了轉,不忍的說,「急什麼。」
「是,我才要問懷章哥哥急什麼。早上掛帶,中午就來了。」陳十七沒好氣的回。
「…這時候來,才不會挨阿九和十一的打。」懷章嘆氣,「妳病起我就急了,既然掛帶,我當然趕緊來聽吩咐。」
「呿。你這話唬十一哥剛好,唬我就差太遠。」陳十七毫不客氣的戳破他。
懷章發笑,只是笑容越來越模糊。有的人,認識一兩年,就意氣相投,一個眼神就能彼此了解。念念不忘,不斷懷念過往的點點滴滴,常常暗恨為什麼不是自己兄弟姊妹或血親。
有的人,是血親,日夜相處,卻恨不得將她塞回母后的肚子裡重新打造,從頭到腳從內而外沒有一點合得來,常常納悶為什麼那個白癡會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
陳十七看著懷章含糊感傷的笑,放下米湯碗,柔聲說,「懷章哥哥,我沒事,別擔心。」
懷章又嘆氣,非常落寞,而且老調重彈,「為什麼我沒生在你們陳家呢?」
「喂!害人害己啊你!」陳十七厲聲,然後被自己嗆到咳了好幾聲。
懷章也知道這是害人害己。但是認識陳九、十一和十七,在國子監讀書、同文館廝混的那段日子,可能是他一生中最愜心快意的日子。也是第一次…對「太子」這個位置感覺到疲倦、厭膩。
他嫉妒陳家的堂表兄弟,卻只敢羨慕陳九和陳十一。
徘徊這樣的妹子,只能靠老天爺垂憐,撞大運才有,嫉妒不起。
「堂哥也好啊。」懷章發牢騷。
「已經是哥哥了,不要計較哈。」陳十七重新端起有些涼的米湯,一絲不苟的喝完。
他有些煩躁的搔搔頭。思忖了一會兒,決定不提了。當年父皇的確有異動,想聘陳十七…其實是看他這個嫡子可憐。難得跟這一家兄妹合得來,聘了陳徘徊,就是真正的姻親了。江南陳家家風極正,又難得是孤直之臣家,這樣的未來后族讓人放心。
但懷章大驚失色,已經力陳不可,讓深覺可惜的陽帝收回成命。為什麼會前半截兒會洩漏出去…他查了很久才查到慧妃頭上,他親愛的大哥親生的娘。
早幾年還覺得疑惑,現在終於真相大白。再也沒有比這更能離間他和陳家兄弟的了。他親愛的庶母慧妃娘娘,真真不遺餘力的孤立他,丁點助力都灰飛煙滅。
「當年的事…是慧妃?」陳十七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問了。
「嗯。」懷章早習慣了,一點訝異都沒有,「放心,我沒讓她好過。」
…也是。慧妃娘娘原本是慧貴妃,一頭栽倒,還失寵到只差進冷宮。
「你也知道…」陳十七舉了舉大拇指。
「是,查了慧妃娘娘的底細。鄒家沒那本事…慧妃娘娘也沒有天賦異稟。但我親愛的大哥聚集文士,編纂『大燕文集』,已經十年有餘。」他微微冷笑,卻泯滅不了那種天生的貴氣和慕容家固有的、太美麗的容顏。
兩個人相互看了一眼,心領神會的一笑,一起端起茶碗。萬般謀略已經在這一眼相互理解了。
像是回到以前的年少歲月,在同文館談笑用兵。他和陳九、十七相對而笑,整得那些驕縱的紈褲子弟雞飛狗跳,同時也激得看不懂的陳十一氣得大吼大叫,抓耳撓腮的拼命急。
他不是只懷念徊姐兒,他還懷念陳九、陳十一,和那段知己相投、意氣風發的年少歲月。
陳十七感慨之餘,卻也大略的了解懷章兄的打算。他是支持要給海寧侯好看的,也明白她掛帶請見的用意。
他們原本都是講求心正,卻手段靈活的聰慧之輩,不在乎善巧。
翻譯成白話就是:「懷章哥哥我挺妳!妳想把海寧侯那白癡混蛋整到腸子都流出來,哥哥幫妳!不過就是見個面加重砝碼嗎?哥哥來了!時機保證是妥妥的!哥哥知道妳也在幫我整大皇子,哥哥承妳情了!」
跟懷章兄談話就是這樣好。不用一直解釋…可以說,用不著解釋。世間她也只知道還有九哥也如此。
少主大人…還是差一點。在她跟前總是突然變笨。
她微微的彎起一抹微笑。
「徊姐兒,妳這麼笑好可怕。」懷章抖了抖,「是哪個倒楣鬼?」
陳十七瞪了他一眼,顧左右而言其他,「也不用這麼急著來。」
懷章安靜了一會兒。很不祥的安靜。
「嗯…不趕著來,等十一進京了,我可能被妳整得腸子都流出來。」懷章坦白。
陳十七面無表情的看著他。
這個時候,就不覺得跟懷章兄談話有什麼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