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 之五十七

好不容易,才讓陳徘徊答應毒殺柔然公主,終於從她手上得到毒藥了。取得她的信任,登堂入室真不容易。

而且親眼看到她的毒藥收藏在哪個暗格。

海寧侯露出一個俊逸又得意的笑。


真是個具有挑戰性的女人…死了真是太可惜。那令人心癢難搔的風情真的是…令人乾渴。

裝模作樣的不肯,執著的想要得回海寧侯夫人的頭銜。若不是狠心讓她斷了幾次五石散,軟硬兼施,還真不好拿下她。

好了。兩人份的毒藥,被牢牢控制住猶自劇烈掙扎的陳徘徊。毒殺公主和太子的罪名,就由妳扛起來吧。

我當領從龍之功,得娶年少美貌的貴女,子孫繁盛,享永世不衰的榮華富貴。

至於妳,陳徘徊。我會說服主子讓妳活下來,只要一劑啞藥、挑斷手筋就行了。用漂亮的金絲籠子將妳養起來,餵以仙丹,直到我厭倦妳為止。

如何?我待妳很好吧?

真是個自以為是的笨蛋。陷入懾心術的幻境中,夸夸其辭的把所有幻想都倒出來。大皇子想收攏你真是他生涯規劃中最大的錯誤和不幸。

只是這個高貴的皇子,深思熟慮後想的居然是這種下三濫的毒殺,都刀劍都想省,實在是不夠魄力。

天下初定的君主,這樣是不夠格的喔。

陳十七嗤笑,指使海寧侯離開讓他回報自己的主子。他走後,鐵環悄悄的進來,凝重的撿起地上死掉的雞。

「我!」鐵環還是沒忍住,「娘子我…我不贊成妳為了報復不擇手段!我不知道妳的計畫,可是,連毒殺都弄出來這個我…」

陳十七訝異了一下,然後抬袖掩笑。然後在金鉤鐵環的瞠目中,將剩餘的「毒藥」吃掉。

「十七娘子!」金鉤鐵環大驚失色,「來人啊!快去請大夫和少主…」

「不要緊張好嗎?」陳十七支頤輕笑,「於人無害。但長期服食五石散的人會昏睡得很深。而我,一次都沒有服食過,沒事。」

衝進來的部曲和金鉤鐵環一起目瞪口呆。望望陳十七,和鐵還手上死於非命的雞。

「貓食薄荷而醉,禽服桑子必死。」陳十七彎起一抹胸有成竹的微笑,「這劑『毒藥』真的價值千金的不易,非常複雜,可是我畢生所學的精華呢。」

也就是說,可以讓雞昏睡而死,但對人不會怎麼樣?!這這這…

「放心。我有數的。」陳十七溫言安慰。

是的,我有數。我可能是心腸險惡的蛇蠍娘子。但我跟懷章兄一樣,都有意氣用事、情感流露的人事物。

我,陳十七徘徊,絕對不會踰越身為墨家子弟的法度。這是我最終也是唯一的底限。

雖然使用禁術控制了海寧侯,應該可以縝密的騙過大皇子…這樣可怕得像是妖魔的手段。但畢竟還是手段,沒有動搖本心。

懷章哥哥,我已經將第一聲鑼敲響了。少主大人請來的大夫,也已送抵你的手中。

開唱吧。轟烈而華麗的,開唱這齣大戲吧。就在花朝節前的華燈初上時,這齣宮變劇,即將開唱。

她設法調開了少主大人--其實很容易,只要大病一場,氣弱體虛的等待父親捎來的藥材,少主大人就會性急的截人--離京不遠,但等他回來時城門已關,大約得在城外過夜。

然後跟著海寧侯派來的人,往靠近皇宮南門的溯石別院,等待「好消息」。

她沒讓部曲們跟,但是她曉得,這些忠心耿耿的俠墨部曲,會暗地護衛。

算了,無所謂。他們的本事也夠在萬一的時候,自保。

遺書、烈於鴆酒的毒藥,都已備齊。她早就習慣將一切都絲絲入扣的準備妥當,甚至過度準備。

她相信懷章哥哥,對他有無比的信心。但是,凡事都有萬一。她不願意「萬一」降臨時,卻無能為力的慌張失措。

太失態了。

「萬一」,她會坦然認輸。大皇子一定對她起疑心而且不容她活。她會喝下毒藥立刻死亡,遺書會讓大皇子倉皇無措,漸漸的,這個用不正當手段登上皇位的新帝會發現,他想立足,還是得敷衍好低調但不可或缺的江南陳家。而憑他多疑又猶豫的性格,不太會第一時間對付官階甚低的少主大人,等他想到時,北陳俠墨已然隱遁。

是說,如果有那萬分之一的可能。

陳十七輕笑著,婉拒婢女僕從的陪伴,獨自登上閱星樓。目可即處,能看到龐大宮殿的燈火輝煌。

她仰首,天空是深邃清寒的黑暗,星光璀璨。點燈,起炭煮水,輕掃棋坪。她跪坐著,執黑子,落在天元上。

爐水輕沸,如魚泡聲,在安靜的夜裡,分外靜謐。只有冷敲棋坪的聲響,自己與自己的博弈。

此時,柔然公主已經服下「毒藥」,陷入非常逼真的「假死」昏睡狀態吧。實在吃太多五石散,太容易誘發藥性了。被懾心術控制的海寧侯,不會細查,只會興致勃勃的回報他的主子。

而他的主子,應該早就密切注意陽帝幾時動刀,將之認為是良辰吉時。就是這一天,他的野心終將得償。

陳十七放下相互對峙的棋局,點了一杯茶,姿態再端正嫻靜也沒有了。雪白的細沫飄著茶芬,異常宜人。

懷章兄的親妹婿,會親遞不懷好意的「毒」,說不定就是她手中相同的茶。懷章兄應該會如他們意的,無力拿著茶碗,碎裂一地,然後倒下。

於是,所有潛居於黑暗的鼠輩,就會聞風而至。最大的障礙已除,再也沒有人能對抗那個人,大皇子。英明神武的陽帝,如今只是昏迷在病床上,血流如注的被大夫切割的無力病人。

倚著憑几,她俯瞰棋局。果然,世事如棋。看似形勢大好,但只要關鍵疏忽,就會徹底翻轉,喪權失土。

一直相當謹慎的大皇子,應該不會捨得這樣的機會。他會踏出來,執劍想親自梟首懷章太子。替懷章太子掛上無數罪名,說不定登基後會假惺惺的賜給他一個「廢太子」或「厲太子」的封號。

陳十七提取了一大片的白子,白子兵敗如山倒。她嫻雅的喝茶,微微彎著會讓海寧侯瘋狂的魅惑微笑。

只是,懷章哥哥,你不會讓我失望吧?真希望能在那兒,親眼看到大皇子愕然並且憤怒扭曲的神情…和海寧侯如遭雷擊的晴天霹靂。

一切的野心、算計,都如蕭瑟的秋葉,飄零殆盡,只能化為泥淖。

血腥的泥淖。

她魅惑的笑更深,甚至有一些殘忍。雖然姿態還是那樣端正,並且優雅。

這不會是終點,海寧侯孫節。能熬過這一夜…接下來還有更好的「禮物」,等著你。還不是,終點喔。

這一夜的刀光劍影和血腥,你要好好記在心裡。將來你會覺得,死在那一夜,或許是幸福的事。

初春隱約的花香飄來,複雜曖昧,當中應該…有幾種是月季。陳十七美麗卻可怕的笑模糊了。

少主大人可能會非常憤怒吧。把他騙出京城。說不定…再也不想見到她。說得也是…誰受得了一直被算計利用。

以前,她完全相信自己的計謀,相信自己絕對會算贏…其實這樣有些賭徒個性。但現在…她還是相信自己的計謀,卻沒有那種信心把少主大人押上去一起賭。

這是她世間幾個輸不了的人。

對不起,我很膽小。我能笑著去死,卻不能帶著你去死。

真的,對不起。

這盤棋,下了一晚。更多的時候,她在喝茶,沈思…和等待。

黑暗褪盡,黎明的春陽東昇,她眨了眨眼,望向皇宮的方向。在遙遠的宮牆之上,許多鵝黃的大旗,如錦帶般飛舞,幾乎佈滿了整個南門的牆上。

勝利。

懷章哥哥昭示了他的勝利。

一股熱潮湧入眼眶,讓她一夜未眠的眼睛著火般滾燙。她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麼都沒想,所有的思緒和記憶在腦海翻騰。

最後定焦在,遙遠的年少時光,嬌小的她和九哥,與懷章哥哥商量著七色帶的代表意義,十一哥在旁邊發牢騷,說搞不清楚哪色是什麼意思。

我們同文館三狐,真的幹了一件大事喔。關係到大燕傳承的大事。

最後還是沒有流淚,她輕輕笑著,緩緩的步下階梯…然後愕然。

陳祭月站在閱星樓的門口,地上倒了一堆昏厥而且被捆起來的婢女僕從和護院。他按著劍,露水順著他有些凌亂的髮絲滴落。

她突然,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他。

同樣一夜未眠的陳祭月,威儀更甚以往,走到她身邊,睥睨的看著陳十七。「…原本想罵人,但是,算了。偶爾也要體諒妳一次…就這樣吧。」他伸出手。

陳十七定定的看了他好一會兒,也伸出手…放在他手心,而不是搭在他胳臂上。

真想罵她啊…凍得這麼冷。但還是覺得,這隻乾枯瘦弱的手,很溫暖。

像是按在心底。

讓他覺得,一整夜守在樓下等待,是非常值得的。

他握緊了陳十七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