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君子沒有解釋,只是巧妙的轉了話題,罕有的沒有耍人。或許是身為花妖的長春讓他感覺親切,也可能是因為他很識時務。
畢竟台中不是他的領域。再說,一個能夠用破瓦罐裝本株四處遊走的植物系妖怪,本身就是個令人敬畏的存在。
但長春對待人類可能冷淡,對待這個花魂打底的修道人還是很溫和的。他們環繞著植物和種植閒聊,覺得很有話題。但使君子的注意力卻往往被地基以下的龐然巨物轉移。
「睡久了,偶爾也會翻身。」長春淡淡的,「放心,不會地震。四象看得很緊…只是人類真的很煩,把青龍整了個半死不活…還不趕緊完工。」
啊,大樓旁的河川正在施工,第一次見到她,她就是為了這條河川來的吧?
「『青龍』受創很深呢…」使君子定定的看著她,「同時也虛弱了。這樣…還鎮壓得住嗎?」
「真正鎮住他的,是我。四象頂多就是監護、第二道防線。」長春用聊家常的語氣說,「除非連我和本株都枯死了,不然第一道防線不會崩潰。但要讓我和本株枯死…先得毀滅這個空中花園和根基的大樓群、島內所有馴化種日日春才行。」
她無所謂的聳聳肩,「我想沒什麼眾生辦得到這件事情。」
朝下望,使君子還真說不出那是什麼。甚至連是不是生物都無法知曉。「底下到底是什麼?」
「我不知道。」長春語氣平和的說,「他一直在睡覺,我也不討厭他。反正只是打發些被他吸引過來的雜魚…既然人類有禮貌的延請,還把整個樓頂和G棟十四樓送給我…我就來了。」
「…………………」
長春在大度山住了很久很久,最近的山村走路得走上一天。她遙遙的看著山下的都市漸漸成形,揣測著那個隨隨便便的女人說的,所謂島嶼的心臟,會不會是這個城市。
但那個隨隨便便的女人,也就生了那個孩子,幾百年卻繁衍成一大群。她養那個孩子到二十歲,就把他踹出家門,讓他自力更生去了。
但人類的小孩真的很煩,明明已經把他踹出去,逢年過節還是帶著老婆小孩回來探親…然後就沒完沒了了。後裔老是有狀況,不是父母雙亡,就是天災人禍…總有些老人還記得這個住在深山裡的「外婆奶奶」,甚至親自來拜訪探親過,遇到沒辦法的時候,或把小孩送來,或燒符請「外婆奶奶」來搭救。
然後就更沒完沒了了。受過她恩惠的小孩子供奉一些她根本用不著的金銀財寶,每隔幾年就來翻修她的住處,沒事幹就拖兒帶女跑來探親兼渡假,從老到小,都喊她「外婆奶奶」。
…誰是你們外婆奶奶?
「我是妖怪!誰跟你們有關係,滾滾滾!」每次她都大怒的趕人…可惜這些跟她關係太親密的人類根本就不當回事,還是纏前纏後。
…人類是種害蟲,比蝗蟲還可怕的害蟲!
好不容易熬到科學昌明的二十世紀,「外婆奶奶」的傳說總算淡了下去,她也才過了幾年清靜時光…結果一個父母離異的孤獨小男孩,點燃了從舊書堆裡翻出來的一張髒兮兮的符…差點把他自己和家一起燒掉。
長春很惱怒,非常惱怒。她惱怒人類如此白目,也惱怒自己居然無法視若無睹,耗費大量妖氣的飛馳去滅火兼救人,就是太惱怒了,才把這小鬼抓起來按在膝蓋上狠狠打了頓屁股。
但那個哭泣的小孩子反身抱住她,「妳是爺爺說過的外婆奶奶對不對?外婆奶奶,我跟妳住好不好?家裡都只有我一個人…爸爸都不回家,我好害怕。」
「…我是妖怪。」長春冷著臉說。
「外婆奶奶!爺爺說過,外婆奶奶人最好了!是世界上最好的妖怪奶奶!」
她很想不理他,轉身就走。但傳過那麼多代,這個號啕大哭的稚嫩臉孔,依稀還有那個隨便女人的輪廓…和她親手撫養長大的嬰兒,非常相像。
幾百年了。她早已經知道,人類不能食土,不是陽光空氣水就能活。但這個雜亂骯髒潮溼的家裡,卻沒有人類的食物…她不承認那種得用熱水沖泡的防腐麵是人類食物。
妳這隨隨便便的女人,後代也有遺傳到隨便特質的混帳,讓個幼苗掙扎求生或自行枯萎。
除了人類,她也培育養護許多植物…完全是一種植物繁衍的本能。讓種族延續下去。但她不明白,為什麼人類常常違背這種本能。
她抱起那個孩子,想再嘗試看看。雖然各自找到孩子的父母,但他們都不要,說是「不方便」。父親還惡形惡狀的說,他又不是沒有管,冰箱有吃的,每天都有保姆來帶。
根本不知道保姆辭職,家差點燒掉。
長春沒對孩子的媽發脾氣,卻給了孩子的爸兩個耳光。等那個男人驚愕過去,憤慨的撲上來時,她一腳把他踹到牆上滑下來。
「別人我管不著,但你是建斌的後代。」長春冷眼,「我養了你們祖先,有資格教訓你。社會化的哺乳動物比植物還不如…你好意思說你是人類嗎?!」
就是一時衝動,她將孩子帶回來…當時才五歲的孩子。結果她又替那個隨便女人養孩子,清靜的日子一去不回頭。
她一樣養到二十歲踢出家門,但該死的這孩子不跟他老爸一樣狼心狗肺,又開始了她和人類牽扯不清的緣份。
結果,這個叫做方豐遙的小孩長大後娶了老婆,生了五個孩子,有男有女。這五個孩子長大又各自婚嫁生了孩子…
「我真的快被煩死了。」長春漠然的說,「剛好那時候大度山上蓋了房子,工程吵得我日夜不安,又侵犯了我的領域…我小小報復了一下。結果一個道士來跟我勸說。因為他很有禮貌,又讓業主送了我所有樓頂和人類的房子。
「雖然這裡的確有很大的問題──對別人或許是。但對我真不是什麼問題。妖怪還是得有自己的產業才好,不然人類隨便一圈土地,就可以說是他們家的。」
「莫非妳有戶籍?而且過戶了?」使君子這樣從容的人都變色了。
「有啊。」長春撐著頤,往普洱茶滴著乳白的毒液,「那個道士弄的,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弄的。反正我有戶籍,還有所有權狀。人類需要鎮守,我需要產業,各取所需。」
看到使君子發青的臉孔,她很善良的誤解了,「這是強化玻璃杯,不會腐蝕的…我的毒能裝在特製的玻璃裡頭,而且我沒有加在你的杯子裡。」
啞然片刻,使君子澀然道,「…不是這個。」
「你想要這種杯子?我很多,等等我撿一套給你。」長春誤解的更厲害,「那群孩子總是送太多,說什麼測試,我也不懂。用幾百年也用不完,堆在倉庫裡又沒用,你放心拿去。」
「………………」
純岳就是豐遙的孫子。已經當了爺爺的豐遙,蒼老的臉孔帶著孺慕,將這個讓他最不放心、最跳脫頑皮,考上台中某大學的孫子,親手託付給「外婆奶奶」。
結果,搬家也並沒有斷絕她跟這些人類的緣份。雖然豐遙信誓旦旦這是最後一次…鬼才相信人類的信誓旦旦。
「…妳不知道底下是什麼,就敢接下來?」使君子的語氣充滿了無奈。
「某種古老陰暗的東西吧。」長春垂下眼簾,「我猜是某種蠻荒異種或魔種…有時候會發出咕嚕聲蜿蜒盤旋的翻身喔,還挺可愛的。只是吸引來的雜魚有點多…」
話還沒說完,清醒的純岳委屈萬分的走過來,捧著臉喊,「外婆奶奶!妳把我扔在那兒晒太陽…妳看我都曬黑了!不知道要保養多久才能保養回來…」
長春微微移了眼神,右手疾如閃電陡然伸長分化成無數細枝,撲向純岳…肩上潛伏的一隻宛如烏鴉的惡魔。眨眼間,細枝勒捆絞碎,鮮血肉塊內臟噴灑。
但是長春忘了恢復遮蔽血腥效果,所以純岳兩眼一翻,又暈了過去。
長春眼皮都沒抬,右手縮回恢復光滑細緻的玉手,「雜魚。」
「…那是西方地獄大議長,瑪帕斯。」使君子嘆了口氣,「不是雜魚…不太算。」
「是嗎?」長春訝異了一下,「唔,西方官僚腐敗得厲害嗎?這種貨色也是什麼大議長?」
使君子沒辦法回答她。他總算比較能了解前雇主的心情…的確鬱悶。
本來,相同個性相似的人會微妙的互相排斥才對…但連這種罕有的鬱悶,都讓他覺得挺有趣。
尚未離開,他已經開始期待下次來拜訪的時候了。
那天他回去的時候已經黃昏,回到台北天已經黑了。但想了想,他還是轉去前雇主那兒。
「唔,」他摩挲下巴,「婆娑,這麼幾年,妳還是一點進展也沒有啊…我今天去拜訪一個花妖…人家初生就能拎著個破瓦罐裝本株,從島北流浪去島中了。」
前雇主的臉瞬間就發青了,緊緊握著藥杵,不知道有沒有被捏出裂痕。
他的心情好多了。
(狩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