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心找工作非常的不順利。她幾乎是訝異了。
出社會以來,她一直一帆風順,她對自己的能力很清楚,當她還在汎美的時候,多少公司來挖角,離開汎美不到一個下午,有大把的工作機會求她挑。
自從她被莫名其妙開除以後,就再也找不到任何工作了。
放下手裡的報紙,她心裡有點刺痛。「未來咖啡廳」開張了,那個她規劃在靈骨塔的咖啡廳果然吸引了所有好奇的台北人的目光,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打理的,連媒體報導、主廚挖角,小到一把湯匙,都是她費盡力氣去張羅的。
但是她居然沒辦法看看自己的心血開花結果。
永群看著她笑容越來越少,越來越消沈,非常非常的心痛。「沒有工作又怎麼樣呢?妳負責去玩就好了,我會照顧妳。我永遠會照顧妳。」他的憤怒無法述說,「我們結婚,好嗎?」
芳心看了他一眼,心裡略略感到安慰。呵,永群的確是愛她的。最少他願意結婚,願意用一生證明他的愛意。
「我沒用到必須用結婚逃避嗎?」這些日子來,她終於真正的笑了,「我還沒有結婚的心理準備。結婚是很嚴肅的…需要多方考慮的。最近發生太多事情了…讓我想想,再想想。」
永群點點頭。他知道芳心對婚姻和愛情的畏卻。家庭環境和愛情歷程都給她非常不良的影響。但是她願意考慮,就是很大的進步了。
他也很焦慮。抓不到父親搞鬼的痕跡,所以也無從談起。他也只能隱隱的憤怒著,伺機而動。
章爸爸像是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一樣,又邀請他參加飯局。「就是多看看。年輕人多看看有什麼不好呢?又不是看過就要結婚了,我沒這麼專制。」
永群望著他父親許久,答應了。「爸爸,我們各退一步吧。」
章爸爸笑而不答。但是當天晚上芳心就高興的告訴他,她找到工作了,還是航空公司破例來挖角的。
「作企劃嗎?」永群對著芳心微笑,心裡卻陣陣發冷。他的父親,居然耍陰逼他就範。
「不,是公關。」芳心開心的大笑,「一定很有趣,呵呵呵…不然我在家裡好無聊,終於有地方可以去了…」
看她這麼高興,永群只能默默的撫著芳心的頭髮。
若是父親惡狠狠的罵他,或者直接提出反對意見,他還有辦法反擊。耍陰的他要怎麼跟父親說?除了順他的心意外,永群想不出別的辦法。
但他也不能束手待斃。
「芳心,也該跟我爸媽見面了。」永群深吸一口氣,故作輕鬆的笑笑,「我對妳是認真的。」
什麼都不知道的芳心,想了一會兒,羞怯的點了點頭。
他盡快安排,父母親也沒說什麼,非常溫和有禮的招待芳心,表現得無懈可擊。永群悄悄的鬆了口氣。
這頓飯吃得很愉快,等芳心告退去洗手間的時候,章媽媽含笑跟永群說,「好可愛的女孩,對不對?樂毅?」她轉頭拍拍丈夫的手。
「真的很可愛。」章爸爸也同意了,「就是我們家太複雜,委屈了人家。」
「有點兒壓不住…」章媽媽抿唇一笑,「章家女主人難當死了。跟那些官太太周旋累煞人,更別提那些三教九流的大姊頭…永群,你急什麼?我又沒反對。」
「孩子喜歡就好了。」章爸爸淡淡的,「不過大家都年輕,真的要多看看。」
永群的心沈了下來,他也笑笑,「哎,選個妻子這麼難?難怪大哥二哥逃得跟飛一樣。」
章爸爸章媽媽變了變色,互看了一眼。他們心知肚明,永群等於是無言的威脅了。若繼續干涉,他們可能連最後一個兒子都沒了。
章媽媽轉了轉眸子,「我倒是滿喜歡這女孩。」
「是啊,我也覺得滿投緣的。」章爸爸附和著,若無其事的招呼回來的芳心。
但是永群一點點都不相信他們。
這些暗潮洶湧芳心都不知道,她只是享受了一頓豐盛的晚宴,這對氣質出眾的伯父伯母讓她很有好感,「你爸媽人真好。」回來的路上,芳心笑著跟永群說。
永群開著車,沒有回答,只是淡淡一笑。他心裡有很深的不安,但是又不知道不安些什麼。
總覺得,山雨欲來,風滿樓。
***
航空公司公關其實繁複又瑣碎,但是芳心卻很喜歡這種變化多端的工作。進來沒多久,她已經摸清楚竅門,媚艷外表,應對得體的談吐,很快的讓上司倚重。
這段日子大概是她記憶中最光輝燦爛的生活了。富有挑戰性又有趣的工作,永群是這樣專注的、溫柔的憐愛她。就算是再晚回來,他都會記得打電話告訴她,就算只有幾分鐘的空檔,他也非得聽聽芳心的聲音不可。
雖然是半哄半騙的讓芳心戴上了戒指,芳心也抗議還沒結婚,是不該戴在無名指的。
但是那枚水滴狀的美麗鑽戒,還是安安穩穩的戴在她手上。他們都知道,芳心是暗許了。
天空這麼藍,空氣這麼清甜,一切的一切,都是這麼和諧。而他們,深深的相愛。還有比現在更幸福的時刻嗎?
芳心也相信,如果永群拉著她去公證結婚…這麼畏卻愛情與婚姻的她,應該也會點頭說「我願意」吧。
如果是永群的話…值得冒這個風險。
就因為這樣幸福的心態,她很難對人擺臉色,更何況,跑來找她的是以前的男朋友,朝嘉。
非常剛好的,芳心和朝嘉成了同事。雖然副機長和公關的工作八竿子打不著,但是同事來找吃飯喝咖啡,又是朋友,她總覺得很難拒絕。
幾次約芳心出來吃飯喝咖啡都沒被拒絕,朝嘉提起勇氣,「芳心,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芳心瞪大眼睛,她為難的搔搔臉頰,「…我們只是朋友。」她大方的秀秀手指上的鑽戒,「我要結婚了。」
「跟章永群嗎?」朝嘉凝重的。
她紅了臉,顯得更嬌豔,「嗯。」
「我對妳的心意,永遠不變。之前我是多麼笨…居然捨芳香的玫瑰就一朵無聊的小百合。」朝嘉懺悔著,「就是因為還深深愛著妳,所以我才不想看妳受傷。同樣的鑽戒,我看過。」
「…這又不是定做的,當然會有相同款式的鑽戒。」芳心突然有點不祥的預感。
「不是這樣!我在蒂芬妮看過章永群帶著其他女人去選相同的鑽戒!」朝嘉安靜了一下下,「但是尺寸不太合,所以他們約了下次去試戴…」
她望著朝嘉,突然有些發冷。「…別再說了。」
「妳害怕真相?」朝嘉趁勝追擊,「妳不想親眼看看真相?」
深深的望著朝嘉…「今天晚上嗎?」
朝嘉忙不迭的點頭。「我可以帶妳去看,我記下他們的時間了。」
她的眼中帶著深沈的失望,「…好,我去。」
到了下班,芳心默默的跟著他,坐在蒂芬妮對街的咖啡廳。等了二十分鐘,果然永群的車停在店門外,他打開車門,輕扶著一位美麗的少女走入蒂芬妮。
「我們現在可以過去。」朝嘉的語氣興奮得有些發抖,「妳可以親眼看看章永群是個怎樣的人。」
「我很清楚他是怎樣的人。但是現在,我更清楚你是怎樣的人。」她失望,但是她真正失望的,是朝嘉。「太拙劣了,朝嘉。太巧合的時間,太巧合的人。這種計謀有點腦子的人都看得出來。」
她垂下雙肩,「為什麼呢?朝嘉?我一直覺得有種怪怪的感覺。似乎我是在一個很大卻很拙劣的陰謀裡了。為什麼航空公司要破格免試來挖角我?為什麼你會這麼湊巧的跑來追求?又為了什麼就這麼巧的永群陪人來取戒指,你又會知道了?」
將所有的事情串起來想,越想越害怕。「…朝嘉,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一直都盡心盡力的愛著你,努力經營我們的感情。就算我們分手了,我也待你不壞。你願意告訴我吧?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朝嘉狼狽的低下頭不語,偷覷著她,發現她滿臉的痛心。「…我對妳是真的。」
「你說要告訴我真相,我要真正的真相。」她頑固的要求。
「…妳嫁給我才會真正的幸福!」朝嘉急了,「妳能嫁到章家去嗎?還沒結婚,他爸媽就這樣設計妳,結了婚妳以為會有好日子嗎?我並不是因為他們要讓我升機長才來追求妳的,而是我實在不願意看妳…」
芳心呆了,「他爸媽討厭我?」她不相信,那麼和藹的章爸爸章媽媽…怎麼可能討厭我?
「齊大非偶,芳心。」朝嘉咬咬牙,「我不過是將計就計。他們那種豪門是不把尋常百姓看在眼裡的。犯得著為了那點摸不到的富貴,拿自己的熱臉去貼人家冷屁股?芳心,妳也有志氣一點…」
她霍然站起來,瞪著朝嘉。其實她什麼也看不見,腦子亂成一團。
什麼豪門,什麼富貴,她通通不知道。她只是單純的…單純的愛著永群而已!
為什麼會這麼複雜?為什麼單純的相愛要這麼複雜?被搶奪的工作成果、莫名其妙的開除,求職的萬般不遂…
該不會一切都是有計畫的逼迫吧?
她突然害怕起來,不知道自己面對的到底是什麼樣的人。那對高雅斯文彬彬有禮的夫妻…對自己那麼和善,但是暗地理到底是…?
她對所有的人都害怕起來,連眼前的朝嘉都顯得猙獰。
「我要回去了。」她快速的拿起皮包,衝了出去,不理朝嘉在後面呼喊。
當她跑過街角叫計程車的時候,在蒂芬妮的永群看見了她。他拋下了正在試戴戒指的少女,飛快的跑了出去,「芳心!」
但是她已經搭上計程車走了。
她一定誤會了。滿手沁著汗,他急著撥手機給芳心,但是手機不知道是沒電了還是關機,沒有人接。
大聲咒罵了一聲,他再也管不了父親的交代,拋下了這個硬塞到他手裡的新娘候選人,猛然的發動車子,焦急的追了出去。
煩躁的在街上開了兩個小時,他確定自己跟丟了。
或許芳心回家了?他抱著微弱的希望,找了自己家,又找了芳心的家,兩處都沒有她的蹤影。
他真想破口大罵,真是個鳥夜晚!他早就該跟父親扯破臉,現在才發現兩個哥哥真是太聰明了。
抱住腦袋,他實在坐不住,拿了鑰匙又在街上開車亂晃。心裡的怒氣越來越重,他等一個超久的紅燈等到上火,罵了一句F開頭的髒話。
突然有股強大的違和感,他恍惚了一下。有人敲著車窗,他狐疑的搖下窗子和來人對望。
是個高個子的少女,身上帶著淡淡的酸甜香味。「章先生,你這樣罵很沒氣質。」大大的眼睛對著他眨呀眨。
「…妳認識我?」他訝異了。
「應該說…我認識你的芳心吧。」少女很熱誠的拍拍他,「她在我們幻影廣告社刊過小廣告。你知道的,我們售後服務總是特別的好…」
「妳知道她在哪裡嗎?」其實他一點也不抱希望。
若不是他太焦慮了,應該會注意到滿街的車子連一輛都看不到,廣大的六線道空空蕩蕩,而他停的路口,忠孝東路和民權東路交會的很自然而然。
「她搭計程車搭到桃園去了。」少女聳聳肩,「天知道她搭到桃園幹什麼?或許是心情很亂吧?她現在因為暈車,不得不在桃園火車站下車,打算改搭火車了。如果你開快點,說不定攔得到她。」
妳怎麼會知道的?永群瞪著這個高個子的少女,好一會兒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她會不會搭火車走掉了?她要去哪,妳知道嗎?」
「放心,兩個小時內桃園火車站北上南下的火車都不會開。但是你要快點,超過兩個小時我就沒辦法了。」她笑咪咪的揮手,「一路順風啊。」
又是那股奇怪的違和感,他又恍惚了一下,發現高個子少女不見了,燈號也已轉綠。
他…他剛剛打瞌睡嗎?
抹了抹臉,像是個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他將車開往桃園。
一路上,他心情都很忐忑不安。若剛剛真的只是胡夢怎麼辦?會不會他和芳心錯過了?心像是被蟲蟻咬囓過一般難受,他害怕,非常恐懼。
芳心是誤會了吧?她一定是誤會了。該死的…他就知道父親沒安好心眼。為什麼他不小心一點?又為什麼要答應帶今天相親的對象去蒂芬妮?
為什麼芳心不相信他?
這麼多的為什麼,快要炸了他的腦袋了。
終於開入桃園市區,他的心漸漸提到口腔,像是要跳了出來。如果芳心不在這裡…如果就這樣和芳心分開了…
他這輩子恐怕再也快樂不起來了。
胡亂的把車停在路旁,焦急的四下張望,就在火車站前的階梯上,他看到無力的把臉埋在膝上的芳心。
感謝上蒼。感謝胡夢,感謝那個高個子少女…這個世界上,果然是有神祇的。
「芳心?」他小心翼翼的喊著。
她迅速的把頭抬起來,滿臉的疲憊和恐懼,「…永群。」
「我可以解釋!並不是像妳看見的那樣…」他心痛的把芳心攬在懷裡,「那是…」
「我知道。」她虛弱的笑笑,「只是你爸媽不喜歡我。」
她知道了?她是怎麼知道的?
「被開除…找不到工作…又突然找到工作。原來都是…」她咽了咽口水,「我害怕。永群,我突然好害怕好害怕。這種事情我不懂…我是真的完全不了解為什麼…」
「我不會讓妳受到一點點傷害。」緊緊的抱住她,內心升起了另一種恐懼,乾渴的。「妳暈車是嗎?我們找地方住下來…」
「不要。」芳心抱住自己的膝蓋,「我想清楚了。我要回家,回我自己的家。」
「…芳心!」永群搖著她,「不要這樣…」
「永群,我剛剛在這裡想了好久。我是個沒用的人…」
她慘白的臉勉強笑了笑,「我本來以為,愛情很單純,就是兩個人的事情。但是我沒想到,居然這樣的複雜。剛剛我害怕到…準備逃得遠遠的。我一點點都不了解你們家…我的工作、我的人生,居然是別人隨便搬弄就可以改變的。」
「…如果他們要實質上的傷害我這個人,也辦得到,對不對?」她像是在耳語,「我已經不配愛你了。我剛剛想到這個,居然害怕的搭車就想逃走了…我…我居然先叛逃了。」
她,自以為能為愛獻生。結果遇到恐懼,還是逃跑了。她羞愧,非常非常的羞愧。費力的從無名指上拔下鑽戒,「…我不配擁有這個。」
「誰都會害怕的。」永群輕輕的說,接過了戒指,卻塞進她的皮包,「現在妳的情緒還太紊亂,我們不要談這個,好不好?等妳睡醒了,有力氣了,我們再談,好嗎?不要現在就放棄我…我可以為妳放棄赫林。我什麼都可以放棄…只要可以讓妳安心安全的生活。」他窒了一下,「不要現在就放棄我。」
她張了張嘴,卻什麼話也沒辦法說。只是垂下頭,偎著永群的胸膛。輕輕的,點了點頭。
怕她會暈車,永群把車窗都開著,細心的幫她繫上安全帶。芳心默默的看著,不斷的壓抑痛苦的感覺。
不可以傷心,她不能傷心。這不是任何人的錯…或許這樣分開是最好的。永群依舊愛著她,他們的無奈只是因為伯父伯母不喜歡她而已。
放棄赫林?她不可以這麼自私。赫林才是他的舞台…再說,她有不祥的預感,如果鬧到這步田地,章伯父和章伯母不知道還會使出什麼手段。
因為太通透、太靈巧,所以她也分外的驚心和恐懼。
一路上,兩個人都默默無語,心煩意亂的永群甚至轉錯了彎,開到山區去。他驚覺了自己走錯了路,覷著漆黑的山路沒有來車,正在迴轉的時候,一條白狗衝上了車道。
永群大驚的閃過那隻狗,卻發現方向盤不聽使喚,衝過了護欄,往山谷掉落。
在芳心的驚叫聲中,他迅速的解開自己和芳心的安全帶,打開車門,拖著芳心跳出車外。
千鈞一髮之際,他抓住了護欄旁邊的雜木,另一隻手驚險的抓著芳心的手腕。
驚魂甫定,芳心大叫,「放開我!永群,你會掉下去!」
「我死都不放。」他的聲音很冷靜,但是蜿蜒到芳心手臂上的液體卻是溫熱的。是血,是永群的血。
脆弱的雜木發出細微的斷裂聲。
「你不放開我,你會死的!」芳心的手腕很痛,但是她的心,更痛。
「那就一起死好了。」這個時候,永群居然還笑得出來。隱蔽在雲層裡的月短暫的探出頭,她抬頭看見永群皎潔坦蕩的笑容。
得到這樣的笑容,這樣的人,似乎死也沒有什麼關係了。
絕望的斷裂聲越來越大,芳心居然也笑了,「我跟你走。」
斷裂。有一刻的恍惚,芳心以為自己在飛翔。永群反身抱住她,覺得這樣的結局,也不錯。
最少,他們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