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以後,疫情漸漸減緩。
安樂縣這次的瘟疫死亡人數,遠不如死於兵災的人。而死傷最眾的,是駐紮在野地喝生水不注意衛生的匪軍。居住既密,瘟疫爆發起來就越集中猛烈。不知道如何應對,死亡數字節節升高。
反觀安樂縣和附近莊子,我這十年來的嘮叨終於有了成效。喝開水、飯前洗手、注重食物保存,都是很簡單就可遵守的生活守則,但對防範疾病卻是非常有效。
即使如此,安樂縣還是死了幾千人,死於瘟疫的約五六百。匪軍傷亡過半,被姍姍來遲的官軍輕鬆擊潰。
當然這個數字卻比朝廷以為的少太多了。我想在史書上應該只有短短幾個字,卻寫不盡那許多血淚。
那陣子,我眼睛沒乾過。我承認,我自作多情,把整個安樂縣看成是我的。雖然派了莊頭主持各莊,雖然大半都是託管在我手底。但那些都是「我的莊子」,裡頭都是「我的人」。
周顧病成這樣,我走不開。但我天天聽到哭聲,卻沒辦法替他們作什麼,只能髮間別孝,聽倖存的莊頭來報,跟著哭。
三年的心血又付諸東流。周顧帶出去的三千村勇剩不到一半,多數成殘。我名下的莊子被屠了一處,像是剜了我的心。
周顧病得骨瘦支離,原本痊癒的舊疤疊新傷,二十幾處刀箭傷,加上重病,他能活著真是奇蹟。
每天幫他上藥我就想哭,他痛哼一聲我就掉淚。真沒想到一個人可以瘦到這樣,我都抱得動他,我這個時候才為時已晚的怕得不得了。
「妳是抹藥呢,還是抹鹽?」他悶悶的說。
「什麼鹽?」我哭著問,腦袋昏沈沈的。
「妳一哭,我心頭就痛。不是抹鹽是什麼呢?」他轉頭不看我,「種妳的田去吧,妳不適合當酷吏。」
我想打他,但居然無處下手,只能狠狠地拍了兩下床,咬著衣袖,拼死命忍住淚。
「…手臂還疼麼?」他的聲音虛弱,「留了傷疤怎麼好?」
他一定是故意的,絕對是。我都這樣忍耐了,他還招我。我撲上去,又不敢壓著他,只能死死的咬住他的衣襟,不住吞聲。
我滿腹怨氣,卻不知道該怨誰。我想還是彎弓射天,問問這個賊老天到底想怎麼樣,折騰夠了沒有。
那年冬天,周顧非常難熬。他病脫了形,幾處刀箭傷非常嚴重,癒合的很慢。稍不注意,就會感冒,整夜滾著燒。我怕得很,晚上都抱著他睡,常常驚醒,偷偷探他的鼻息。
但莊子的撫卹和後續都要執行,還有幾十處的鋪子要打理。屋裡一個重病的病人,屋外一堆等我主張的總管。幸好周顧的舊部幫手,不知道要亂到什麼程度。
只是,我不敢喊累。我稍微露出點累樣,周顧就會鬱鬱寡歡,飯也吃不下。久病難免悲觀,我懂。但他只要還能在我懷裡呼吸,說真的,其他都可以不計較。
一直到開春,他的身體才漸漸好些。只是依舊瘦得可憐,穿著長袍像是要隨風而去。他失了太多血,又病得瀕死,嘴唇都褪成淡淡的櫻色,連燒傷都淡了。
奇怪,我明明沒跟他交換婚戒。人說婚戒套著食指,圈著通往心臟的血管,所以心意相通,會為對方心痛。
但沒有婚戒,我的心,卻痛的這麼厲害。
他以前是那麼生氣蓬勃,從容不迫,總是胸有成竹的樣子。但現在…他很容易倦,畏冷。只是他稍微好一點,就招幕僚議事,我不滿的嘮嘮叨叨,他卻只是笑。
「都開春了。」他溫柔的說,「躺過一冬又半秋,還賴在床上好吃懶作…有這樣的上門女婿嗎?」
我變色了,卻緊緊的壓著怒氣,只是把臉別開。
周顧拋了筆,握住我的手。「薛荔,我是說笑。我怕妳累著…妳都憔悴的不成人樣了。」
「老了。」我憂鬱的說。
「亂說什麼?」他輕輕呵斥,「小孩子家家的,什麼老不老?那我呢?半截入土了?」
「我不嫌棄你就是。」我哽咽的說。
他深深的看著我,拉我到他懷裡。怕壓痛他,他卻把我抱到大腿上。可憐見,瘦得大腿都沒肉了。什麼落後的時代,破爛的醫療品質!
「瘦成這樣,讓妳多吃幾口像要命。」他摩挲著我的背,「看著妳這麼多年,怎麼沒看出妳這麼倔?我想妳是個寬心的性子,哪知道妳認定了人,就倔得沒邊了。」
「…後悔也來不及了。」我悶悶的說。
「我看了妳兩年,才開始考慮呢。」他輕笑,「那時妳總是懶懶的,像隻貓。滿腦袋跑馬,想的說的都沒邊沒際,成天騎著驢子亂跑。」
我的眼淚大滴大滴的落下來。我十二歲遇到周顧,到如今,我也二十二了。愛不愛的倒兩說,但他真是我唯一的親人。兩世為人,我終於可以放心的依賴某個人,知道他會回頭看顧。
我會這麼害怕,是因為我明白,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周顧,認認真真的當我是親人。
「我病這麼久,讓妳很辛苦。」他輕輕的說。
我搖頭,「是你好性兒,我粗手粗腳的,成天哭,你也沒煩我。」
他將我垂下來的亂髮掖到耳後,輕輕的吻我的鬢角。我反身抱住他的腰,心底模模糊糊的感到安心。
我一直以為我很獨立,沒想到並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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