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南 之二

為了這事兒,我沒少哭過。

不過人真的潛能無限,逼到絕境就會生辦法出來了。別說我的文史都很破爛,這個莫名其妙的時代來了什麼歷史通也束手無策,要我剽竊詩詞也千難萬難…我穿前是農學院出身的。

我唯一會背的是「床前明月光」,而且還背不全。


更淒慘一點的是,雖然是農學院,卻是混出來的,而這明朝農業又沒學長幫忙,也沒學弟奴役,讓我這個實習也不沾陽春水的農學生傻眼。

若不是甘藷芋頭這種粗糧提早在這年代出現,真的會跟佃戶們一起餓死。這就是我唯一的優勢,但也靠這不怎麼靠得住的優勢,我站穩了腳跟,養活了幾百個人,當起一方小小地主。

穿越前,我本來就是個即將奔三十的宅女。生活穩定以後,我也就懶散下來。看看書,發發呆,管管家,悶了騎驢子外出逛逛…反正我是商家女出身,禮教對我這樣身分的女子是鬆弛很多的。

「四姑娘,飯時了。」嬌軟的聲音喚醒了我,我抬頭看,一張笑盈盈的圓臉。這是奶娘替我買的丫環,叫小英。

日子好過了,那些忠誠的老僕卻一一過世,讓我感傷好一陣子。現在只剩下多病的奶娘和日益衰老的曹管家。

到現在,我還搞不太清楚什麼主僕之義,我是真心把這兩個老人家當親人的。日子一好過些,我就作主各買了三個丫頭照顧他們,希望他們頤養天年。

我想,輪個三班制早晚有人看顧也好。難得有當地主的威風,乾脆請了個孫大夫在家駐診,閒暇時還可以給佃戶們看病,完全的物超所值。

奶娘和曹管家應該是很開心吧?但見了我還是堅持要跪,真是傷透腦筋。奶娘更是好說歹說,硬塞了個丫頭給我,還對我起這樣平庸的名字很不滿。

我沒敢提的是,這名字是丫頭原本的名字。我畢竟是二十一世紀的人,雖然隨波逐流,尊重人權這種觀念已經根深蒂固,實在沒辦法把人看成貓兒狗兒,隨意的亂改人家爹媽取的名字。

別跟我說那些所謂大師的神棍,我從來不認為他們是正常人類。

小英擺上了飯,正要喚她坐下來,輕輕的傳來敲門聲。

雖然別人都說曹家恢復元氣,把我贊了又贊,其實我很清楚,只是沒餓死而已,跟別人高門大戶相差不知道幾億里,所以過得很小門小戶,我自己也守不了什麼嚴苛的規矩。

我雖然把當年被查封的舊宅買回來,倒是把大部分的院子都租賃出去了,只留主屋和祠堂。一家大小不到二十個人,連主屋的三進院子都住不滿。

我自己更是住在旁邊一間耳房,屋淺院短,沒什麼通報不通報的,想來找我敲門就是了。

「哪位?請進。」我高聲。

進來的是我的侍衛周顧。他摘下斗笠,半張充滿傷疤和火痕的臉孔抬起,小英馬上有點不自在。

其實我這種小門小戶的姑娘,身邊收個侍衛實在不合禮數。但這年代,商人的地位很低,我又是個孤女。不欺負我該欺負誰?明奪暗搶,偷蒙拐騙,真是十八般武藝都使盡了。

大部分的時候,我還能在曹管家的幫助下,把縣令上下都打點好,不過是破費罷了…只要下上含佃戶幾百口能吃得飽穿得暖,錢財也沒什麼重要性──當年我都捨得把太爺留給我的嫁妝賣了抗旱澇了──但什麼時代都有貪婪可怕的傢伙,即使明朝也不例外。

有回我跟曹管家騎驢子去縣城談生意,想買個糧食鋪子。才剛敲定,人才走出鋪子哪,黃尚書家的管家,想來個人財兩得,造成既成事實,讓我這個活像營養不良的黃酸小孩親自體驗了被搶親的滋味…

幸好周顧去縣城幫孫大夫買藥材經過,把那群無賴潑皮打跑了,還寫了封信委婉的跟黃尚書告狀。年老致仕的官油子果然通達事理,哪容得刁奴在外賺外快?不但撤了黃管家的職務,還遣人來道歉,面子裡子都給足了。

我呢,只能戰戰兢兢的在「交際費」上頭忍痛再出一筆,逢年過節也打點到黃尚書那兒去。但這次的事故卻讓兩個老人家嚇破了膽,求周顧當我侍衛,卻沒勸我別往外跑。

實在也是沒法子。曹家就剩我一個孤鬼兒,不是家主也家主了。曹管家不說年紀大,許多時候也礙於身分,我不出面是不行的。

我想周顧是被求得沒辦法,才願意來當我侍衛。

到今天,我也還不知道周顧的來歷。兩年前,好不容易賣了嫁妝,穩住了陣腳,外面鬧大旱,我的兩個莊子不但沒跟別人一樣逃荒,粗糧還有所出,勉強敷衍上下幾百口沒餓死人,也沒讓官府救濟。

因為我名下的兩個莊子都是有名的薄田窮村,也不打眼。只有些佃戶的親故知道我們這裡餓不死人,跑來投親靠友。不是太離譜的我也睜隻眼閉隻眼。

那時孫大夫已經在我家裡養了半年多了,遇到這種天災,我心底也難過,既然不能公開救濟,我就請他去掛義診,所費帳上支就是了。

周顧就是那段時間來的。他一身是血的走入村子裡,孫大夫跳了起來,還以為他是痲瘋症…外貌上是有些像,爛了半張臉,兩個腳趾斷了,雙手十指鮮血淋漓。

剛好我過去村子巡視,勸孫大夫幫他看看,力言痲瘋症不會傳染,孫大夫才幫他看了。

當然不是痲瘋症,孫大夫神秘兮兮的跟我說,應該是「刑餘之人」。

「是太監?」我莫名其妙的問。

孫大夫臉整個都紅了,大咳一聲,「…不是。」

後來我才明白,原來孫大夫擔心這個病人是在大牢裡用了酷刑,怕是有罪的,會惹麻煩。

我倒不覺得怎麼樣。我還沒聽說哪裡有逃犯,最少沒看到告示。能熬完酷刑走出大牢,可見就是無辜的了,最少也在法律上償還了罪惡。既然法律都願意給他機會了,為什麼我不給?

我對流民的態度就是這樣。能醫病的就醫病,餓得就給點吃的,十日為限。願意留下我就派去幫著墾荒,有手藝看能薦到什麼地方去或留在莊子裡。吃不了苦的、想家的,我也會給點盤纏讓他們離開。

我是女人嘛,總有點婦人之仁。與人為善,在能力範圍內,何樂不為。事實上這年代的人重土安遷,流民其實不多,我也沒花費很多金錢心力。

不知道周顧是怎麼想的,總之,他留了下來。傷愈後,發現他識字,我請他當帳房先生,他也做得不錯,帳做得明明白白、一絲不苟,雖然有點心不在焉。

要不是遇到搶親事件,還真沒人知道這位毀了容貌、看起來文氣的青年居然有一身好工夫。

但他臉上的傷疤實在太猙獰,家裡的小丫頭都很害怕,也沒人願在他跟前服侍。這年代的人還很相信鬼神,覺得會弄到毀容一定是前世不修、德行有缺。

當然我不以為然。相處了快兩年,我發現周顧是個多才多藝的人,背後一定有著非常曲折的故事。但既然他不想講,我也不想問。這樣文武雙全的好青年願意來當我的護衛,簡直是大材小用,我對他是很尊重的。

但他的態度一向都是淡淡的、不卑不亢。這點讓我非常欣賞。

「四姑娘。」他微微一笑,雖然只有半邊,眼神卻很清澈,「帳收上來了,我已經交到帳房。」他遞過了一張條子。

雖說是我的侍衛,但也只跟著出門而已。因為他身手好,這幾年遠近收帳幾乎都是他出去收的。咱們家小,一個人得當好幾個人用。他也不抱怨,還笑著說過自己太清閒。

我接過了條子,讓小英收起來,日後好對帳。「周先生吃過沒有?」我問。

「我到廚下討碗飯吃就是了,還能短得了我的嗎?」周顧語氣輕鬆的拿起斗笠。

「坐下吃吧。這麼多菜,我吃得完?」廚娘也是有些怕他的,哪能有什麼好聲氣。「小英,妳也去吃飯吧。」我知道周顧來了,小英會一臉厭惡的吃不下,「吃過飯再來服侍。」

他也沒再推辭,笑笑的坐下,無視小英瞪他的那個白眼。

我對她們這些重視外貌的小女孩兒實在受不了。

把燒雞端到他面前。這些年,我吃慣了青菜豆腐。穿前減肥快減出神經病,視肥肉若仇寇。沒想到都穿過來了,我還是不喜歡葷食,有個雞蛋就覺得夠了,常被小英笑是小姐命、丫頭身。

「四姑娘也食些肉,」周顧勸著,「不要吃得太素淡。」

「營養很均衡的,放心。頓頓白米飯雞子兒的,外面還有人稀粥都吃不上呢。」我嘆了口氣。

今秋豐年,卻穀賤傷農,而且繇役苛稅更多,比歉收時還慘。咱們這個縣令,號稱「上窮黃泉下碧落」,刮地皮是專家級的。

「四姑娘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啊。」周顧笑著,「明明還是沒幾歲的小姑娘。」

「你乾脆說聲婦人之仁就完了。」我遮掩著,火速轉移話題,「李莊頭說新墾的荒地要開條水渠,我想去看看,下午你有空不?」

「四姑娘說得好笑了,我是妳的侍衛,自然是該跟著去的。」周顧輕笑,破碎的臉卻泛著溫潤的光。

他的右臉應該是烤壞的,幸好眼睛沒事。但他完好的左臉卻很清秀,瞧他氣度風姿,又叫了這樣的名字,實在是令人惋惜。

「周先生,你也在我家兩年了。」我小心的問,「實在對你很屈才。」

「劫餘之人,是四姑娘收留,不然命早就沒了。」他淡淡的。

「別這麼說。這兩年蒙你關照教導,說起來有半師之份。」我那手可怕的字就是讓他矯正過來的,「我聽說,你剛過二十八歲的生日?」

「也將而立之年。」他微偏著頭,「四姑娘,妳到底想說什麼?」

我覺得有點狼狽。若不是奶娘天天嘮叨,我又聽到一點風言風語,說什麼也不該我來開這個口。說起來,我真的很喜歡周顧,跟他談天是我唯一的樂趣。我不希望什麼流言鬧得他待不下去,我會非常傷心的。

硬著頭皮,我說,「那…周先生是否有意娶房妻室?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傳宗接代是必要的嘛…」

他瞪著我,傷疤紅得幾乎要出血,眼神很奇怪。我先是大惑不解,之後才想到,我今年十四…肉身十四。也是談親事的年紀…我自己談就觸犯了禮教的底線。

但我並不是想觸犯什麼鬼底線。

大咳了幾聲,我尷尬得想鑽到桌子底下,「…我是說,您這樣的讀書人,要討房妻室是不難的。咱們隔河的趙家,您是知道的吧?他們雖然不富,但耕讀傳家,姑娘也是知書達禮的。只是為了侍奉父母誤了婚期…但也正當二八年華。如果您願意…」

「我不願意。」周顧輕輕的說,語氣很溫和,又筦爾一笑,「四姑娘,妳的婚事都還沒談哪,就急著當冰人?」

這下我的臉可紅到發燙了。心底急,卻不能說。以前年紀小,還沒什麼。但這年代的十四歲羅莉就要準備給人摧殘了,跑來談親事的人快踏破曹家的門檻。

當然不是因為我國色天香、傾國傾城。主要是我有份不錯的嫁妝,又無父母兄長,據說頗能理財理家,看起來一舉數得而已。但我很有自知之明,我這樣散漫的人嫁到禮數森嚴的婆家,不出十天就被休回去…何必這麼麻煩。

大概是拒絕得太多,就有些謠言跑出來了。有人說,我會收留周顧,就是要將他招贅。也有人說,周顧會賴在曹家不走,就是覬覦這份家產,來個人財兩得。

…這樣中傷一個羅莉是不道德的。

掙扎了一會兒,我憋不住,嘆了氣,「我是不嫁人的。」

「為什麼?」周顧打趣我,「傳宗接代可是大事兒。」

我悶了。他居然拿我的話堵我。想想奶娘的嘮叨,小丫頭們的碎嘴和憤慨,我心底也騰騰騰的上火了。

嫁什麼嫁?穿越前就不屑嫁,穿越後才幾歲,就得考慮這問題?又不是養不活自己,為什麼要去給男人糟蹋?我穿越前的家庭很是離奇荒唐,我真看夠了男人的狼心狗肺和女人的白癡弱智。

這年代的男人狼心狗肺還有禮教道德撐腰呢,我又不是智障。

我賭氣不講話,低頭扒飯。周顧卻一反常態,不斷追問。我從來不知道他會這麼煩。

一口氣湧上來,我正色說,「要嫁人呢,也不是不行。只是要娶我的人,必須出則將,入則相。天下太平,則不求聞達而悠然山野;天下紛亂,則慨然千萬人吾往矣,舍我其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只是這樣文武全才、胸懷廣闊的人幹嘛娶我?所以還是省事的好。」

發洩得痛快了,我安然舀了湯喝,沒去瞧周顧是不是被我雷翻。

我真的很懶得裝嬌羞,雖然這樣大剌剌會被人說不知羞恥。但我真的很煩了…除非達到這種高標準,不然我真沒必要去委屈自己。

想想這年代的男人三妻四妾,非常薄倖。真能高潔到這種程度,我才願意勉強自己受那些後院的複雜黑暗。

但周顧卻在笑。

我疑惑的看他,他卻笑著吃完飯,還幫著把碗碟放到食盒裡。

「四姑娘,」他終於說話了,「我老覺得妳胸中自有丘壑,治家如治州縣。原本也是那樣的男子才配得上妳。」

沒好氣的瞪他一眼,「可惜,這樣的人選,只有三個。」

「哦?」他頗感興趣的看著我。

「一個已經死了,一個還沒出生。還有一個呢…可能兒孫滿堂,行將就木。」我臉不紅氣不喘的虎爛。

看起來效果很好,他笑得東倒西歪的走出去,手底提著食盒。

跨過門檻,他回頭輕笑,「四姑娘,周某不是矯情。只是婚姻大事雖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父母雙亡,妻子就會是我唯一的親人。若不是志趣相投、彼此知心,我也不想為了子嗣而成親。」他走出去,關上門前又添了句,「妳放心吧,謠言止於智者。」

我聽呆了過去。

他的意思是…他也聽過那些流言?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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