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想不明白也罷了,我這人最不愛糾結。倒是和我田地相鄰的高家,和周顧洽談幾次,合同討價還價一番,將名下的田二租給我。
其實當中獲利甚薄,甚至有個天災人禍,還可能會賠錢。但他家的田地與我家不同,多半位於水邊,土地肥沃,能管到入不敷出天怒人怨,也是很不簡單的事情。不過高家主要是賣私鹽的,也無心管理,又為佃戶抗租頭疼,乾脆都扔給我。
原本以為承租下來會有麻煩,沒想到「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的定律失靈了。我騎著小驢才進莊子,佃戶們租也不抗了,莊頭對我淌眼抹淚的訴艱苦。我扮白臉,周顧扮黑臉,管理權和平轉移,我用二十擔蕃薯籤買到一莊子的忠心。
都是一些好人。我心裡很感慨。有口飯吃,就願意賣勞力。雖說我自己莊子的人住得也不怎麼樣,還是土坯屋居多。到底前後庭院,養雞養鴨,田種得好產量高的人家還有我託管的牛馬,日子很過得去。
高家這些佃戶,真是讓人看著眼眶紅。住著草棚子,爛屋破瓦,幾乎衣不蔽體。聽說冬天還餓死了十幾個人。高家未必不聞問,只是上下阻隔,中間那些該死的奴才真該打殺。
我管上高家莊子,第一年小賠。主要賠的是我支應過去讓他們撐過青黃不接的粗糧和蕃薯籤,都是壓倉的庫存,也不算什麼。看他們吃蕃薯頭(甘藷)配蕃薯尾(蕃薯葉),我真想哭。但他們吃得那麼高興,就只是不會餓死,用不著賣兒女而已。
但我也忙得高興。草棚子也翻了土坯屋,學會喝開水也讓衛生條件好些了,沒那麼容易病死人。整天心思都撲在自己的產業,我也沒空胡思亂想,每天的日子都過得有滋有味。
等我回過神來,除了高家,還有幾家地主都把田託在我手底。我還沒怎麼搞清楚,隨州十分之一的土地已經在我的管理之下了。
這個事實把我嚇到了,隱隱感到一點不對頭。
思前想後,才發現我們的「周總管」太能幹。
不翻不知道,一翻嚇一跳。不知不覺中,周顧用一種冷水煮青蛙的方式,悄悄的參與並且主導我那荒唐的田地二房東計畫。幾乎都是他出面洽談二租田相關事宜和合同,我只最後拍定而已。
漸漸的,我發現他的色彩越來越重,不管是多荒唐的點子(對這時代而言),只要他覺得是有利的,就會自動生長出一套套連環相扣的縝密計畫。翦除違背時代風俗道德的離經叛道,用一種比較委婉的方式達到我要的目的。
這倒不是最令人驚異的地方。讓我瞠目的是,他的方式溫和、不動聲色,甚至話也不多。但一出口就敲在致命的那一點,相當的謀定而後動。跟商賈,他能暢談物暢其流,跟文人,他能出口成章,詩文酬答。
讓我摸不著頭腦的是,他居然搭線到軍屯去…那個打過仗的老千戶,他也能拿行軍布陣呼嚨那些軍漢。
最讓我臉孔扭曲忍笑的是,他甚至搭上了縣城號稱第一的老鴇,拿下她的百畝良田。應酬得那些青樓姑娘另眼看待,我跟他去縣城經過的時候…滿樓紅袖招。
如果周顧要害我,我還真的沒還手餘地。這也是我第一次,對周顧的出身感到好奇。
但好奇歸好奇,我還是沒問。說不定很恐怖呢,還是不要問。反正眼下管理這麼大片的莊園,我也很忙。更重要的是,這些地主三教九流,倒是分攤了原本的敵意,很有賓主盡歡的味道。而且我成天在外拋頭露面,年紀一年年的大了,我跟周顧的謠言越傳越嚴重,媒人也漸漸的少了,我樂得清心。
我的目的達到了就好。
而且,周顧在等我問,我就是不想讓他如意。我猜啊,他一定看出什麼不對勁的地方,用他那種獨特的冷處理在試探。但我這人最懶得花心思,而且呢…面對曲折隱約的試探,最好的方法是堂堂正正的面對。
兵者,詭道也。這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但人際關係不是勝負這麼簡單的。
我出生在一個據稱為豪富的家庭,也可以自稱千金小姐了。但在二十一世紀那種一夫一妻制的時代,我的母親卻不是正妻,而是個不太受寵的「細姨」。我那七老八十的父親,把他的四個妻妾們都放在同棟大樓裡,我常譏笑是為「蠱盆」。
當中發生的荒唐、污穢、淫亂,我連想到都覺得毛骨悚然。我的母親畏怯,父親專橫。即使我一年看不到父親幾次,我卻連搬出去的權力都沒有。
即使是對父母天生的摯愛,都能夠在無數挫磨中漸漸喪失到無感,這世間是沒有什麼永恆的。
也是在這種荒唐離奇的家庭中,我學會了當個三重苦人士,並且用堂堂正正的裝傻求生存。對付心機陰謀,最好的方式不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而是以不變應萬變,以靜制動,不要隨著對方起舞。
我承認,用這套來對付周顧真的很不對,但輕鬆,而且理直氣壯。
十六歲那年,繃緊了一整年的心終於得到鬆弛。高家幾家的二租田交出了極為亮麗的成績單,證明我的想法沒有錯誤,這簡直是三贏:地主獲利提升,佃戶豐衣足食,我這專業管理人也賺進了一筆財富。
手上有錢,我就心癢起來,再次跟周顧提起「識字班」的創立。
早在前年我就想創識字班了,但周顧強烈反對。那時我手上的事情也多,忙昏了頭,也就沒有堅持。但是現在,我想應該是時候了。
「為什麼?」周顧耐性的問我,眼中還是有種研究的味道。「四姑娘,妳到底想做什麼?」
我真的沒想做什麼,只是不耐煩一遍遍的教人怎麼種粗糧、如何堆肥,宣講莊園制度和規矩。
「…這些只要寫成冊,讓莊頭去照本宣科就行了,我實在不想那麼累了。」我繼續爭取這個「說明書」,「而且如果識字,那麼咱們的人就不會被讀書人呼嚨,自己也能看懂官府告示,最少能夠自己看書信,不用別人代讀…」
他的眼神奇怪起來,「…妳要讓村裡的孩子去考秀才?」
「不是。」我不耐煩了,「讀書人有什麼好做的?空談誤國。你瞧縣令州牧都是親民官呢,幹些什麼好事了?真真不如我…我只希望他們能自己讀三國話本就好。能夠自己寫農業心得當然更好,種田也是很多學問的,這些學問流通範圍太小,又容易失傳,實在太可惜…」
我對這點有很深的感觸。雖然來自二十一世紀,我讀得又是農科。但除了知道粗糧抗荒的潛力,我還真的什麼都不知道。許多知識,還是天天騎驢外出逛去逛出來的。
就算是農夫,也分三六九等。有那種非常聰明、經驗非常老道的老農,真的值得人尊敬。對於天時的預測,恐怕比官方的欽天監厲害好幾萬倍。我現在都不敢小看農民曆了。那是多少智慧的結晶啊!卻不受人重視,多令人感傷。
我興奮的哇啦哇啦半天,周顧的眼神卻越來越奇怪。「四姑娘,農官能由民間培養嗎?」
一下子我就洩氣了。「…那官方就拿出辦法來啊!」
周顧沈默的盯著我,我也瞪著他,滿心憤怨。
「好,我知道了。」他終於開口,扯出半個笑臉,「妳要自己能看話本的農夫,而不是要教養出讀書人。」
咦?雖說出入不大,但他似乎省略太多了…
不過他同意就好。說真話,我實在很欠缺自覺,總是不經意間就觸犯這個時代的底限。
但我沒想到他真的找了說書先生來當老師,並且將三國話本當課本,從中摘出生字。這讓我大為驚嚇。
這這這…這不就是中英對照讀本的精神嗎?周顧該不會也是穿過來的吧?
「穿?穿什麼?」他大惑不解,又露出那種濃重研究的表情。
我趕緊閉嘴,若無其事的喝茶。反正他提不出任何證據,正所謂死豬不怕開水燙。
見我不答言,他也就從善如流的轉了話題。之所以辦個識字班也這麼小心翼翼,實在是十年前薄麓書院的學生串聯拒考抗議科舉不公,鬧出有史以來「朝廷抄書院」這種有辱斯文的事情,許多官員都被牽連,現在連啟蒙私塾都戰戰兢兢,唯恐被掃到颱風尾。
時間過了這麼久,創書院還是個禁忌的話題。
所以周顧巧妙的迴避了「創學」的敏感性,直白的只注重「讀」的能力。
討論了一會兒,周顧冷不防的問,「四姑娘,妳叫什麼名字?」
「殷…」說出我穿前的姓,我才悚然驚醒。這傢伙真的太陰了,趁我最專注的時候攻其不備。「閨名不能隨便告訴人的。」
周顧輕笑,「妳是四姑娘,卻絕對不是曹四兒。」
我的手心,沁滿了汗。
所謂攻擊乃是最佳防禦,我很快的反擊,「那麼周先生,你真的是周顧嗎?」
他挑起左眉,「妳知道我的意思的。」
我也學他的表情,「你也知道我的意思的。」
對峙了一會兒,他先放鬆了表情。「顧是我的字。」
「半個字吧。」我頂回去,「哪有一個字的字。」
「沒錯。」他坦然承認,「我字子顧。」
「抱歉,我沒有字。」我咳了一聲,「識字班就這麼定了吧?」
「嗯,就這樣。」他眼光在我臉上轉了一圈,含著笑,「四姑娘,妳說過我倆有半師之緣,我替妳起一個字,就叫薛荔,如何?被薛荔兮帶女蘿。」
就算再遲鈍,我也知道這不是下對上的態度。雖然我也不喜歡那種主從禮節。雖然我書背得很慘,到底也知道這句是楚辭九歌的「山鬼」。
皺緊了眉,「…謝謝賜字。」
我算是側面承認了他的猜測,但其他的也不會對他講。我怎麼講?說我的魂魄來自五百年後?別說他多麼超時代,要不他就去找大夫證明我發瘋了,要不就叫道士來收妖。
他又看了我一會兒,似不經意,又似開玩笑,「青要之山霜雪如舊?」
「天下山川多了去,又不是只有青要之山。」我頂回去。
「妳是因為脾氣的關係才被踢下來嗎?」他笑了。
老大,你誤會到哪去了?真把我當山妖?「我不知道。」我很誠實的說。
但實話總是沒人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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